棋迷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33 编辑 <br /><br />

我是懒散之人，尤喜清静。某日闲暇无事，烹香茗一杯，右手端了，茶不是什么好茶，大路货。燃香烟一支，左手持了，烟不是什么好烟，低档品。孔老二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当然，回乃先贤名士，风高节亮，小子如我，自不能望其项背。然回之乐，与我却不遑多让。正半依半躺，从从容容舒舒服服，和着蔡琴女士漫妙柔缓地歌声，轻摇其头，微晃其脑。忽闻门擂如鼓，顿时心里大不耐，不知是哪个不识趣的家伙，搅俺清兴。开门，立即浑身一紧，不觉矮了半截。有警察二，一帽夹肋下，一双手插兜，皆神情自若。俗云：人民警察爱人民，人民警察人民爱。人民警察爱不爱人民，小子不敢妄言，人民警察人民爱，恐怕很多劳动人民心里要打打小九九。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小子我亏心事不太敢做，鬼叫门委实怕的很。连忙换上温良恭俭让之笑脸，小心翼翼问啥事？二警察不动声色，说带上你的身份证，去了自然就知道。
一路忐忑，进了派出所，如释重负，区区小事，不过认领一个人，此君杨姓，我的铁杆棋友。生的五大三粗，怎么看都像码头搬运工人，然性格温和，不通世务。我一边在一张表格上签字画押，一边信誓旦旦，以人格担保，杨君棋呆子一个，绝非鸡鸣狗盗之徒。一旁有个老警察，颇有幽默感，笑言，以人格担保？坏人脑门不写字，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好人？一时语塞，片刻，回他说，我不需要证明，根据举证原则，谁指证谁举证，如果你想说我是坏人，那么请出示证据。老警察仰天大笑，赞我粗通法律，反应尚可。
一前一后，我和杨君步出派出所。杨君怀抱棋子一小袋，棋谱一大本。一夜无眠，嗒然若失，神情萎忳，观之让人心生恻隐。我笑着说，你小子咋搞地，怎么整派出所里去了？
原来，前一天另一棋友李某老婆回娘家，偷得浮生半日闲，电话急召杨君下棋。李某器宇轩昂，外松内紧，棋友皆知，其惧内风盛，圈里无出其右者。偏其属于棋臭瘾大一类，觅此良机，焉可错过？杨君棋痴，闻弈既乐，闻召辄至。从来不计对手，不计水平。二人摆开黑白战场，刀光剑影，昏天黑地，不觉天色已晚。正杀的不亦乐乎，李某老婆忽然推门回家。本来老婆说好今夜在娘家过，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临时改弦更张。女人善变，古今中外概不能外，天王老子也没办法。李某老婆爱洁成癖，一开门，先是一股烟臭脚臭混合气体冷不防扑面而来，闻之欲呕，又见烟灰缸里，烟屁股林立，已有几颗歪七扭八，溢出缸外，盖烟灰缸早就烟满为患矣，烟灰四散，自不必说。见此情景，老婆俏脸含霜，一言未发，径直去了卧室。杨君傻乎乎还叫了声嫂子，见无回音，唯有收拾棋具落荒而逃，别无他途。实话说，杨君未曾看见李某老婆雷霆大发，已经让我吃惊不小了。看来，李某老婆实在给足了他面子。
杨君呆头呆脑，出了门竟不知何处可去，只好大街上胡乱溜达。结果被夜巡联防队员瞄上，联防队员观察杨君多时，看这小子实在可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漫无目的，心事重重。遂趋前盘问。联防队员的职业特点就是声高色厉，看见不顺眼的家伙就往坏人堆里归置。杨君平日哪里见过如此阵仗，被四五个人如狼似虎围定，阵脚当即大乱，支支吾吾，言差语错，结果进了派出所，也是顺理成章地事。
我大不解，说你小子咋不回家呢？杨君不好意思笑笑，老老实实回答，一是怕叫门麻烦，二是怕老妈不高兴。我听了不禁莞尔。这倒也是事实，他家是我们北方典型的农家建筑，房深院大，叫门动静小了，里面睡觉的人还真不容易听见。其实，更重要的原因当在杨母。杨母年轻时和我母亲在同一单位工作，也算世交，我自然十分熟捻。其母双目炯炯，眼大有神，身材魁梧，嗓音宏亮，行动迅捷，性格开朗，敢作敢为，颇有男子胸襟。反正我从小就怕老太太，老太太每次只要烁烁目光直射过来，气势上我先馁了三分。每次看到老太太，老远我就先摆好谦恭笑容，毕恭毕敬打招呼。杨君也怕老妈，我自然知道。
无巧不成书，谁让这些事都让他碰上了呢？结果这事在很长时间里，成为周围棋友津津乐道谈资之一。
一日饭后散步，偶遇棋友王君，多时未曾谋面，相谈甚欢。王君乔迁新居不久，恰巧不远，力邀我去作客，盛情难却，欣然前往。
王君嗜茶，知道我也好此道，大张旗鼓，搬出来珍爱茶具，宾主施施然坐定，且饮且说，正谈得兴高采烈，王妻忽然回来，我立起招呼，王妻温宛和蔼，叫我不必客气。我和王妻初见，俗套难免，略叙温凉，接下来自然就是工作住址之类。王妻面色一变，立起眉毛，说你是不是前几天来我家下棋，喝多了酒的那个家伙----。王君哈哈大笑，截住老婆话头，连连说搞错了搞错了，不是他。我满腹狐疑，忙问端的。王妻回嗔而喜，多云转晴。没回答我的问题，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果不其然，她把我误做了杨君。
前几日，一众棋友雅聚王家，一来祝贺他乔迁之喜，二来乘机过过棋瘾。结果大家酒兴比棋兴还浓，战场摆开，从下午直喝到晚上。杨君本不善酒，以水平论之，棋和酒恰成反比。一拨人里面，他棋艺最高，酒量则最低。偏偏呆头呆脑，端起酒杯，逢劝既干。没过多久，已经醉眼朦胧，酩酊不堪。一旁早有人摆开棋盘，趁着酒兴，捉对撕杀。自然少不了观战之人，大呼小叫，盘上指点江山，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君子当不当先放一边，既然都乐于此道，不语委实难以做到。梁实秋那老儿说，喉咙里硬是痒的难受，不吐不快。棋逢难处，免不了看法相左，意见分歧，公婆各述其理，互相不服气。急寻高手权威裁判，回视杨君，不禁哑然。只见杨歪在椅子上，双臂抱拢，脑袋窝进怀里，鼾声微闻。看来是不胜酒力，实在难以支持了。大家七手八脚，把杨君弄到床上，棋兴酒兴皆尽，一时纷纷告辞，作鸟兽散。
一夜无话，早晨起来，王君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去看杨，不禁连珠价叫起苦来。床单上地板上，呕吐狼籍，酒臭熏人，杨君仰面朝天，浑然无觉，尤自高卧酣眠。王君要赶着上班，也来不及收拾，只好听天由命，一切丢给老婆大人。杨被叫醒，脸也不曾洗，懵懵懂懂，跟王君一起出门而去。
我一头听着王妻连抱怨加控诉，一头悬想杨君醉像，想来憨态可掬，可圈可点，只可惜未曾在场，不能躬逢其胜，甚是遗憾。
后复一日，因为一些俗事出门，迎面碰见杨母，昂然走过来。我照例堆下一脸笑容，老远就打招呼。不曾想老太太不吃我这一套，气势汹汹说正要找我。我吃了一惊，不明白杨母怒从何来，只好规规矩矩立定，老老实实听老太太教训。其实，我估计左右脱不开和杨有关系。果然不出所料，杨老调重弹，旧事再演，不知和哪位棋友对战，深夜而归，有了上次派出所惊魂一夜，接受经验教训，不敢大街上乱窜，水流千转归大海，想来想去，还是回家最为稳妥。也不知道是几点到的家，夜深人静，恐扰四邻，竟不敢叫门，双手抱膝，背靠自家门板，不觉沉沉睡去。杨母起的早，第一件事就是先开门，结果极富戏剧性的一幕上演，门打开，骨碌碌摔进一个人来，杨母不由吓了一跳。杨君为下棋方便，自己缝制了一个小布袋，棋子包裹其中。这时四脚朝天，怀里的布袋和棋谱滚落尘埃，情状狼狈不堪。老太太当即明白个八九不离十，又是气恼又是心疼，知子莫若母，自己的儿子，脾气禀性自己最清楚，实在没辙。看见地上的布袋和棋谱，怒不可遏，一把抓过来，天女散花，黑白棋子洒满半个院落。接着厉声追问昨天和谁一起下棋，杨期期艾艾，大概觉得说别人老妈也不认识，前有车后有辙，和上次在派出所一样，关键时刻把我祭出来顶缸。杨母咬牙发狠，逮着我一定要给点颜色瞧瞧。好死不死，无巧不巧，早上发生的故事，中午就让我撞个正着。
我暗暗叫苦，真是冤哉枉也，这不是飞来之祸吗。一边心里暗骂杨不仗义，没事给我找头疼，一边飞快盘算开来。天下的老妈都疼儿子，老太太这时候正在气头上，关键问题不是撇清自己，而是要让杨母把这口气顺过来。老太太只有心平气和，我为自己辩护的效果才有可能事半功倍。诚惶诚恐，先老老实实承认错误，深刻自我批评，然后作痛心疾首状，同时时刻察言观色，看到老太太面色渐归平和，我进而小心翼翼为自己辩护，真的不知道杨会无家可归，不然，无论如何也要留他同榻而眠。杨母见我态度端正，勉强还算满意，微微颔首，说我猜你可能也不知道，不然有你好看。计策奏效，我心里暗自得意，不过脸上可不敢挂出来，只好连说那是那是。
杨母口气一转，语重心长说，棋非坏事，然而因棋误事，甚至因棋而弃了正途反为不美。杨母说了自己儿子近来一件事，令我无言以对。有职业棋手黄希文者，开设围棋培训班，广招天下业余好弈之人。杨闻心动，盘缠凑足，兴冲冲欲往京师，然因学弈请假，单位领导感觉这是典型的不务正业，关口紧紧卡住，斩钉截铁三个字，不准假。杨呆劲上来，管他三七二十一，管他准不准假，一骑绝尘，不辞而别。杨弈术颇精，神机百变，常令对手抓耳挠腮，疲于应付。然不通俗务，一至如此，请假理由五花八门，千千万万，何妨稍稍变通一下？为什么一定要傻乎乎直陈？其实关键不在于是不是不辞而别，恰在挑战领导权威，其罪大焉。这几天正在停职反省，非常时刻，不思悔改，又闹出早上滚门而入的笑话。恍然大悟，所谓恨铁不成钢，杨母所怒，倒还真不一定是什么夜不归宿，而是烂泥巴糊不上墙。三十岁的人了，工作上不思进取，个人问题上，老婆至今没有着落，作为母亲，又怎能不急，又怎能心安？说到无奈处，老太太无计可施，摇头叹息。我顿时大感动，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认识老太太经年，何曾看到过她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望着杨母离去的背影，我呆立片刻，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古人云，世理皆同，其义相通。杨君棋理甚明，变通无碍，何以处理日常生活大相径庭，糟糕透顶？吴清源被推崇为围棋大师，昭和棋圣，有个关于他的小故事，读来意味深长，令人感慨。传一九段棋手高川格，相中吴一处闲置房产，走去吴家，商议购并事宜。吴清源于围棋醉心无两，自己有一套高级住宅，竟然懵懂不知，高川大惊讶。 其实不独高川，闻此故事，大惊讶之人我想当不在少数。另一韩国著名高手李昌镐，某日去一豪华酒店对局，提前半小时到达，若大酒店，竟感无处可去，结果跑去卫生间独处，直至比赛时间。棋手聂卫平，初婚不久，老婆有事出门，知道他不会做饭，出罐头两听，列其面前，说如果饿了可以吃这个。聂问，先吃哪一听？又一次，自家室外晾晒衣物，忽逢大雨，聂竟不问。老婆归家自然责怪。聂一脸无辜，回复说你事先并无交代。此皆俗务不通之绝好事例。多数人都把上述故事当做笑谈，其实换一个角度想一想，又何笑之有？释家言，色心生幻境，淫心生怖境。世间万物都是虚幻，不过色相惑人罢了。人生百年，匆匆过客，偏偏俗务千头万绪，缠绕纠结。苦海无边，人人都喊苦，人人都摆脱不了苦。房子很重要，豪华别墅更重要，衣裳很重要，高档服装十分重要，食物很重要，美食尤其重要。衣服住所食物都是俗物，然而谁又能离得开？就连先贤雅人都说，俗志不可有，俗物不可无。天上不会掉馅饼，什么事都不可能一帆风顺，若想获得，当先付出，过程艰辛，不言而喻。依我愚念，先失去诸多生之乐趣，住大房子穿好衣服吃好东西，又能如何？棋之别名木野狐，魅人无算，妙在不须结果，只要过程，棋之变化万千，无穷无尽，所谓千古无同局，想追求结果也不可得。弈之乐，神游局内，浑然无觉，物我两忘，古人谓坐隐。忘我难道不是一种至高的人生境界吗？人总归不能长生不老，马不停蹄，玩命赚银子终有穷尽时候。清人金圣叹有不亦快哉若干则，某种意义上说，痴迷于棋如杨君，一生当中常能坐而隐之，神游忘我，不也是一种境界，不也是一种不亦快哉吗？人生如能经常不亦快哉，何妨世务不通，别人笑话，也由他去。反之又觉不妥，人终归是社会化动物，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生活在他人周围，偏还我行我素，无视他人存在，怎么说也不是明智之举，不是光明大道。

左思右想，终于也没有得出个囫囵道理，我辈小民，碌碌无为，多想也无益。孔老二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可见，围棋就是围棋，没有那么多道理，所有因棋胡思乱想，不过是人为的附加。在孔老头眼里，围棋不过是吃饱喝足没事干的一种消遣。一笑丢开，我还是老老实实，该干啥干啥去。
2009。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