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09 编辑 <br /><br />　　　　　　　　　　　　　　　　　　　　　湮没

我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追忆那个遥远的黄昏。几十年过去，有关故乡和土地的许多往事渐渐在记忆中消失，剩下的仅仅是一些空洞的语词，比如家族、亲情、友谊、血缘、死亡、爱和仇恨、温馨与朴素，还比如那血苍凉的山歌小调，以及有关神灵鬼魂的故事传说。所有的乡村事物似乎都变成了淡淡的云烟，或者说转化成了一种颜色暗淡、锈迹斑驳的前尘旧迹，被时光的雪片销蚀或覆盖。而在流逝的岁月中，只有那个黄昏顽强地停留在我的灵魂深处，作为一个时间片段，它毫无声息地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使我从梦的远方、从心灵的视角，一次又一次地眺望故乡。有时候，我竟然感觉自己突然幻化为一缕风、一片晚霞、一只受伤的蝴蝶、一朵充满乡愁的蒲公英，静悄悄地嵌入那个黄昏。

应该说，止泊于我灵魂的那个黄昏，像一片宁静幽深的湖水。湖面上漂浮着蓝色的山岚、雾气、淡蓝的炊烟和苍黄的草屑。村中的土坯房屋，苍老、颓败、朴拙得犹如被岁月遗弃的岛子。灰色的鸽群盘旋飞舞，抖落一根根羽毛，树叶般沉入黄昏的阴影，还有石磨、石磙、犁铧、大轱辘马车、窑洞里闪烁的油灯、坟场中飘来飘去的鬼火，都在黄昏的笼罩下变得模糊、幽邃、神秘。黄昏如水，如水的黄昏氤氲着、漫漶着、扩散着、流淌着……草垛、房屋、山岗上的石头、归家的牛羊、跳神的巫婆、打柴的老人，挑水的女子，天与地，人与物，叫喊与低语，都在黄昏诡秘而隐蔽的气息中消隐。
我站在黄昏的边缘，准确地说，我从家里走出来，一直就站在一个低矮的土丘之上，我的周围是散乱的石头和野草。野菊花从石缝里长出来，花朵被早霜浸染之后，显出几分憔悴。我的面前是大片的麦田，金黄的穗子饱满而沉重。麦芒上闪着夕阳的余晖，灿烂如血。由于我立足高地，所以能清楚地看见麦地尽头的荒漠，那里有几只雪狐，正慢悠悠地靠近河滩，河滩里的芦苇不停地抖动，将一些寂寞的花穗摇曳成纷纷扬扬的雪片。我的头发被风吹起，肩头上落满了透明冰凉的露水，远处的雪狐不时地抬起头来，朝我张望，可以想见，在它们的眼睛里，我大概是一个怪物，或者是不断游弋的魅影。风其实不怎么凛冽。风吹不动树，吹不动山岗与河流。在寂静的黄昏，从山那边刮来的风，很快被麦子和豌豆吸收，成了它们神秘的呼吸和隐语。
没有谁真正洞悉夜晚来临之前的那一段玄奥、幽深、隐秘、犹如梦境般迷幻的时光。黄昏的光与影，随意涂抹和飘散，使所有的乡村事物显现出旷古的幽深与恍惚。那个时候，我发现蹲踞在山坡上的房屋、草垛、土墙以及牛羊的圈棚，都拖着长长的暗影，远望过去，仿佛是一个个无声的饕餮。山之上，白雪沉静。一弯弦月从积雪中升起，恍若菊瓣。而在我的眼前，一只暗红的蜻蜓正悠悠地飞过，像一个忧郁的时间意象，不经意就跌落于黄昏深处。乡村以田野为背景，田野以山岗为背景，山岗以白雪和月亮为背景，那么，我呢？我难道只是雪狐和苍狼目视中的一片草叶、一朵旋开旋落的野花？
其实，我什么也不是。那个黄昏，那个遥远的乡村黄昏，在我的笔下，也许仅仅是一个被叙述的现场，而我的出现，也只能担当起一个记忆者的角色。当我荒寒苍凉的目光穿越时空、逼近山寨村落的时候，肉体与灵魂便与黄昏融为一体了。我感觉到，那个黄昏无边无际，它凸显着乡村生活的本质意义，空洞，幽暗，迷茫，就像布满落叶的河水，流逝与干涸，喧嚣与平静都是上帝赋予的宿命，或者说，黄昏中的一切，都会昭示乡村的前世今生，都呈现着时间的斑纹。
站在荒草披拂、寒鸦鸣叫的台地，我的目光在风中不停地飘逸、跳荡、回溯、转移，我试图捕捉那些从黄昏里逐渐隐匿、消失的物象：雪山苍老的影子，田野里燃烧的麦穗，土豆花丰腴的花瓣，草滩上发情的公驴，窑洞前反刍的老牛，还有苍苔斑驳的土墙，土墙上沉睡的麻雀的巢穴……动态、静态、冷漠、热烈、美丽、妖娆、悲凉、壮美、生生不息、命若琴弦，在我的观照中，所有的语词均可以深入到事物内心，抵达一种混沌、寥廓、苍茫而澄净的境界。
在那个神秘的黄昏，时光岁月仿佛浓缩于一滴露水，从我面前折射出乡村生活的原初场景。李三老汉家刚刚进行完了祭祖的仪式，巫师端坐，黑色的衣裤在风中抖动，而那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剑在淡蓝的星月下闪着寒光。村口的老榆树下，一个老婆婆跪在那里祈祷着什么，低声念叨的咒语绕树而飞。三四个小孩在自家的门前捉迷藏，腾起的灰尘、尖锐的呼叫、银铃般的笑声纠缠在一起。不知谁家的媳妇就要生产，院子里燃放起一堆驱邪的柴禾，青烟袅袅，火光明灭。而不久，另一家人的院子里有响起了哀怨恓惶的唢呐，一口画满龙凤的柏木棺椁被几十个汉子抬着，缓缓走下山坡，前面的人扛着魂幡，后面的人撒着冥币，纸灰飞扬，哀乐低回。一头牛还在村外的山坡上吃草，几只发情的公狗骚动不安，朝天鸣叫。祭坛上依旧香烟缭绕，被人放生的一只山羊，孤独地立于草丛之中，眼睛里满含忧悒与忧伤。
黄昏里最后出场的是一对情侣。在弯曲的小路上，我首先看见了那个女人，她好像穿着一件猩红色上衣，头上的纱巾也是红色的，被风吹着，犹如扑闪的火苗。她急匆匆地拐过山梁，然后就钻进了一个废弃的砖窑。这之后，尾随她来的是一个男人，高个，腰圆膀粗，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男人走近砖窑，一闪身也不见了。那时候，我能看见的就是砖窑前不断摇曳颤动的庄稼，蓝白相间的土豆花在晚风里闪耀，宛若蝴蝶的亡灵……
黄昏如水，如水的黄昏就那样静静地流过去了。黄昏覆盖了一切，湮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