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32 编辑 <br /><br /> 早晨迷恋热被窝不想起来，迷迷糊糊接了个电话，是我老父亲打来的，他告诉我，我的一位表兄早晨过世了，然后叹了口气。

我有刹那的迷楞，想起前天晚上那个梦，然后，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很久不做梦了，因为失眠，但前天晚上我熬到凌晨睡下后，似乎做了个梦，梦里，我那表兄惨淡地跟我谈他这一生，要我孝敬他的舅舅舅妈（我父母），并保重身体，甚至关心我那本早准备出版却多次夭折的书。醒来差不多全忘了，这时却全部想了起来，我很惊悚，想起一脸病色的表兄，瘦弱不堪的表兄，睿智淡定的表兄，最后在梦里跟我相见，然后决绝地去了那个冰冷的世界，比冰雪寒风还要冷酷的世界，我便非常难过。

表兄甚至是个窝窝囊囊的男人，一生平平淡淡，少时似乎辉煌过，那还是动乱的年代，他成为某地区红卫兵的头头，后来被他父亲我姑父——一个解放前参加革命的倔老头从就读的高中绑架回家，从此意志消磨，自甘堕落，先是做农民，然后做民办教师，后来托政策的福转正，一生只在两所乡下初中教书，阅历算不上丰富，人生也很平淡，若干年后也许他当年的那些学生聚会时会想起他，然后唏嘘一番，仅此而已。
我为这样的一个人流泪，一方面是因为我性格的懦弱和猥琐，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和他特殊的关系，抛开表兄弟这一层不说，他曾是我的老师、同事和下属，虽然他没带过我一节课，但我还是要承认他是我的老师。确乎记得我还在初中就读时，他知道我喜欢汉语，和我聊过以后轻轻地摇摇头，对我说——你去背诵《新华字典》吧。我一愣，旁边的父亲说你听你表兄的没错。好在不久我参加县里语文竞赛获得好名次，奖品居然就是一本《新华汉语大辞典》，于是我开始在无数个晨昏用功，那时已恢复考试制度，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那本让我恨得牙痒的厚书差不多背了多半，因为要应付中考，便不了了之。

我没想到会成为表兄的同事，到我走上讲台，他已是闻名乡梓的语文老师，工资却没我高，因为他是民师。那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表嫂是最本分的农民，不识字，唯有善良和勤劳。他们一家住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土房子里，低矮潮湿。我那表侄已上初中，成绩不大好，却颇为叛逆，常常闹事，表兄信奉“棍棒出孝子”的古训，常常是正月十五和八月中秋各发一次雷霆之怒，然后丢手不管。我想以他那样出色的教书水准一定知道教育孩子的方法，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因为我从未见他责骂过学生，总是很有耐心地给学生传道解惑释疑，他所带的学生对他也是充分的尊重，他却唯独对自己的爱子束手无策。我曾腹诽他的做法，到我自己结婚生子后，我才知道，教育别人的孩子跟教育自己的孩子其实是两回事。

表兄一生嗜烟酒茶和读书弈棋，有许多例子为证：他是烟不离手的，上课时也不例外，通常，等他第四根香烟燃到一半时，学生已经开始收拾书具等候下课铃声响起了。据说他本可以早点转正的，因为参加民师转正考试时，监考的大嫂禁止他在考场抽烟，未果，恶语相加，表兄一气之下愤而离场，所以转正延迟了许多年月。他有一句名言：喝酒不喝醉，不如打瞌睡。现在我知道他是用酒精麻醉自己，对于一个满腹经纶的人来说，因为生不逢时，又过早有了家庭负担，无法实现所谓理想，自然心头郁郁，所以周末用劣质酒使其昏昏然便是个好办法，无奈，却很有效。表兄喝茶的茶具不过是普通的搪瓷缸，不同的是印着“农业学大寨会议纪念”字样，已经斑驳的不成样子了，内壁有一层很厚的茶锈，我怀疑没有几十上百斤棉花叶子一样的粗茶无数次泡制绝不会有此效果。读书或下棋，他往往显现左手的特异之处——端着茶缸夹着香烟，注意力很集中，常常是烟蒂烧到手指也不觉得疼，以至于他的手指成为那种让人心悸的黄黑色。

有一段时间我是将表兄当成偶像崇拜的，光是他那消瘦清癯的面容就非孔乙己所能比拟，更不要说他伫立秋风在淡淡的烟霭中用忧郁迷离的眼神看西天的落日了，我那时就明白落魄有时候比得意更能打动人，他是那种有着浓郁书卷气的潦倒男人，让见了他的人莫名地心痛，这样的男人通常是有故事的男人，他有吗？或许他的故事永远藏在他的心底，和他所谓的理想一起埋葬了吧。

表兄是一个很难让人通过面容看出实际年龄的人，在我记忆里，他二十多岁时的样子和他临终前一个多月我去看他时没什么两样，苍老，消瘦，脸上永远是不健康的黄色，我怀疑和他常年抽烟有关。他享年六十三岁，却有五十多年的烟龄，其间发愤戒过，却像割韭菜一样复发。那次我去看他，他淡淡一笑说，你别劝我戒烟，我原本只打算活到五十岁，这些年已经是我赚下来的了。那是他一年内第四次住院回家不久，医生说他的五脏都已衰竭，他却很乐观，对医生的说法很是不屑。他是久病成良医的最好的例子，虽然他当初无奈地选择从教，而且的确是良师，我还是为他没成为良医而遗憾，真的，他有做医生的潜质，尤其对中医研究颇深，做他的主治医生应该是很不幸的事吧，因为单纯从理论上比较，科班出身的医师也不一定辩得过他，我惊叹他的古文功底，他倒是从来不矜持，说当年让你背诵字典失之偏颇，你应该多找医典看看，又说我修身养性的功夫不够，我惭愧地承认，因为这些年颇多不顺，怨天尤人的时候居多，相比于他的豁达和乐观，我是大大不如了。

我常常想，当初我姑父要是没有将他绑架回家，任他意气飞扬指点江山会怎么样？其实这是个没有结果的假设，命中注定，他这一生就该这样过，也许每个人都逃不过自己的宿命吧。

我原本以为去表兄灵堂时不会再流泪了，但我看到他那上小学的孙女跪在爷爷遗像前留着泪说，想多陪爷爷一会；看到表兄早年的许多学生赶来为自己的恩师守灵，我还是潸然泪下。

表兄不过一介寒儒，他的一生乏善可陈。死者已也，谁又能逃脱被人怀念那一天？

走好，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