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52 编辑 <br /><br />阴影
　　将两只手的拇指弯曲，勾住，其余四指并拢，手心朝内，不断做扇动状。我的目光疑惑的在母亲的手和白石灰墙壁间游移，诧异地看着她的表演，意味盎然地琢磨着其中的奥妙。我欣喜地看到一只鸟展翅飞翔，它脱离了天空的羁绊，自由地飞翔在我家的墙壁上。只要我伸出手去，就可以抚摸到它，这真是太有趣了。母亲微笑地看着我兴致勃勃的样子，看着我笨拙地伸出手去，学着她的样儿——我的鸟影也飞起来了。母亲还会做其他的影子，我记得她把两只手一握，就变成了一只汪汪叫着的狗，竖着两只长耳朵，在斑驳的墙壁上汪汪叫着来回跑。在乡村特有的静谧的夜里，我的面前呈现着一个热闹的影子世界。
　　手影，知道这个词的时候，已经距离遥远的童年游戏很远了。但偶尔调皮，我还是会就着日光或者灯光，悄悄比划一个最简单的手影。记得杨丽萍在《雀之灵》里的表演，用纤纤的食指与拇指相捏，做成一个孔雀喙的样子，其余三指张开，形成了孔雀头上的三支瓴毛。我也喜欢做成这个样子，虽然不是纤纤玉指，但看着墙壁上它的影子，似乎也有几分神似呢。后来的某一次，看着墙壁上那个左摇右摆的影子，我忽然想到，这些手影，它们都在光的另一面，理直气壮地存在着。可是，光是亮，影子却是暗。
　　而屋子外面的夜，该是我身边最硕大无朋的阴影。夜里会有蝙蝠，有老鼠，有和夜一样黑的猫头鹰不详的啼叫。它们是夜这张阴影上浓浓的那滴墨，让这黑更黑了。但是，假如暗黑天幕上有星子的微光，身旁有白练般的月华，阴影就被光点亮了。被点亮了，在绽放光华，它就脱离了阴影的灰，变得暧昧起来。
　　想到阴影，时光一下子像暗流一样倒溯回我的小学时代。我坐在课桌前面，暗暗咬着铅笔头，笔的末端留下了我深深浅浅的齿痕。可是，摆在面前的白报本上，还是没有落下一个字——我们刚刚学了阴影的面积。我在心里暗自琢磨，到底是谁，顺手一涂，就把阴影留在了图形的各个角落。它们的出现是有人处心积虑为我设置的障碍，所以立刻成了围困我的铜墙铁壁，胜利地把我变成了一名失陷的残兵，徒然地在四壁的阴影间左冲右突。我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些成心让我难看的阴影，却明显地感觉到了面对它们时的束手无策。

　　那是我第一次与阴影正面相遇，我们的遭遇战，以我的全面溃败告终。阴影，它在光的明亮里开拓自己的阴暗天地，带着不详与阴郁，让我恐惧不安。现在想来，似乎只有母亲的手，才能把那些不怀好意的阴冷推开，赋予它盛大的爱带来的温暖。
　　来自阴影强大的威慑力，让我害怕走近它，这种畏惧似乎从来没有被我克服，它们成了我的痼疾。记得小时侯调皮，满村疯跑，但有一个地方我绝对不会去，当别的孩子站在它的水泥顶上喊我时，我连往上爬一爬的勇气都没有，它是村里的氨水窖。我本能的畏惧这散发着刺鼻气味，像个大馒头一样的建筑物，我害怕会从它小小的井口不小心失足栽进去。我能够想见里边的黑暗阴冷，还有，氨水的气味是多么可怕呀。
　　后来上学时，利用假期在一家酒厂打工，卖力地工作，付出比旁人更多的体力，我获得的回报就是成了整个白酒班组的核心，每天都要在灌酒机前装瓶。那时候，灌酒还靠人工，尤其是相对高档的白酒。于是，有许多次，我不得不面对那庞大的酒窖。酒窖里的酒必须用泵导到白酒车间的两个大酒桶里，才能开始罐装。那个酒窖实在太大了，有几间房连起来那么大，只在中央位置开着一个小小的洞口。每次，当我把那根黑色的粗粗的胶皮酒管从洞口放进酒窖，我都会恐惧地想，万一我一个站不稳，那么，满池的酒，立刻就可以把我淹没。在窖里，它们是巨大的黑的魔兽，张着血盆大口，不怀好意地等着我靠近。想想也会胆战心惊——可怕的黑色漩涡！想到那样巨大的暗黑在时时刻刻等着我送上门去，想像着自己如同一片在急流中无法左右自己方向的落叶一样，转瞬就失去了踪影，真是不寒而栗呀。我只要站到那里，每次都会谨慎提防，如履薄冰，等到班长告诉我酒已经接到酒缸里，可以下来的时候，我的手心，早已经是冷汗涔涔了。
　　其实知道掉进去的机率几乎为零，只是自己太过软弱，无形中为畏怯打开了一条路，让它得以长驱直入，而我，又总是在慌乱中选择了妥协，无力把心底巨大的阴影抹去。哪个人拥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能看到我心中暗藏的阴影，以便对症下药，把无边的暗黑治愈，让心中涌满光明。
　　——阴影是需要治愈的，不论它是留在记忆中，心底里，还是身体内。
　　一个人的成长，到底要经历多少坎坷与伤痛，这是一个定数呢，还是偶然？但很显然的是，在水中受过伤的，水会成为他的阴影；在爱中受过伤的，情感会成为他的阴影；在等待中受过伤的，伫立会不会也成为阴影？还记得那本叫作《朗读者》的小说，汉娜未必不是米夏的阴影，他们的情感纠缠了彼此一世，米夏直到成年也没有走出来，他连选择终生的配偶，都难以摆脱汉娜的影子。而汉娜的阴影，一定来源于她的不识字，这个阴影让她甘心走入牢狱。她付出了后半生陷身囹圄的代价，只为了隐瞒她不识字的事实，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我实在是百思不解，越琢磨越不明白。可是，转念一想，我是不是在庸人自扰呢？如果身处其中的人，不以为是的话，那么这些我认为的阴影，还算不算是一生都抹不去的伤呢？就像一个人，为了自己曾经的爱而选择了坚守，孤独终老，在世人的眼里，未必不是爱情的伤留在生命中苦涩的阴影。可是，对于甘心爱了的人来说，这样的守望与笃定，是源自心底的选择，该如磐石一般的沉稳坚固，与阴影无涉吧。只是，真的遭遇阴影的时候，谁能成为那个幸运的逃脱它的人呢？
　　阴影，是一个被浸在冰水里的词，从骨子里洇出来的就是寒凉，阴郁，它远离温暖快乐以及与此相关的明亮词汇，让人忍不住心生排斥。
　　而那些藏在身体内部的阴影，是目的明确内心险恶的潜伏者，它们心黑手辣，悄悄在体内积蓄力量，像一颗定时炸弹，在突然之间引爆，顷刻间就让身体千疮百孔，甚至严重到土崩瓦解。想想，这该是多么可怕地潜伏。一块儿小小的阴影，成了毁掉大堤的蚁穴，它的存在明目张胆却又偏偏总是会被眼睛忽略，这样的疏忽多么致命呀！
　　如影随形呀，谁能逃得开阴影的围追堵截亦步亦趋？我在成长岁月中所惧怕的那些阴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它忽隐忽现，却从未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