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号背后的故事（28）丝鼎锅

丝鼎锅

　　丝鼎锅姓季名思进。他家族的同辈人常常亲热地叫他思进哥。四川方言，“哥”与“锅”同音，所以听起来就像叫的“丝鼎锅”。我们老家的方言中，“丝”有“开裂”的意思。所以，丝鼎锅就是一只开裂的鼎锅。鼎锅是拿来煮食物的器具，开了裂的鼎锅自然就装不了食物了，这与丝鼎锅一生的命运倒的确有点相像。

　　我童年时看到的丝鼎锅就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身材瘦长，常常穿的是布纽扣那种对襟蓝布衣服，收腰裤子，脚踏一双草鞋（很多时候是赤脚）。他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颗头，头发几乎要掉光了，只在后脑勺还有一撮花白的头发，他却不愿意把它剃掉，留着它并且让它长得老长老长的，那老长老长的一撮长毛就常常要飞到额头前面来，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于是他就常常在头上箍了一个篾条做的圈，把那一撮花白的调皮的长毛固定起来。这样的印象似乎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没有改变过。

　　丝鼎锅是个砖瓦匠，他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他干同样的事情，三爷子都没有在生产队干农活，专门负责队上那个砖瓦窑的活路，挖泥塘，糊泥坯，制砖块和瓦片。由于长期取土，就常常会挖出很深的泥塘来，泥塘中就会汇集很深的水。夏天，我们就总爱跳进泥塘去洗澡，随便就粘在他们身边玩耍，调皮。我对他制砖瓦的技艺简直非常的着迷，常常要亲自去试一试，结果就把粘熟的泥土弄得一塌糊涂；有时与别的孩子在砖坯瓦坯之间疯打，一不小心，轰隆一声把堆得整整齐齐的砖瓦坯给推倒了，打坏一大堆，吓得来心惊胆战。这时，丝鼎锅总会笑嘻嘻地叫我们不要疯，谨防砸到脚了。他似乎不心疼我们打坏了他的东西，他从来不对我们生气，因此，我们上湾下湾的小孩子都很喜欢他。

　　童年时，我的好多乱七八糟的乡村故事都是在瓦厂那里听丝鼎锅讲的，他脑子里不知道从哪里装了那么多故事，我很羡慕。他有一次问我，你说怎样才能够最节约粮食？我说，一天只吃一顿饭嘛！他说，我告诉你个办法，一天想吃好多顿都行，而且还能够节约。我说你吹牛嘛。他说，真的呢，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哈！就是把你吃的东西用一根线串起，吃下去，把线头子留在嘴巴外面，等一会觉得不饿了又把它扯出来，等你饿了的时候又吞下去，觉得不饿了又扯出来……这就叫做“金线吊葫芦”。这是我记得最深刻的一段话，而且那时我是真的相信的，觉得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丝鼎锅好聪明。我问，你就是这样干的吗？他说，是的，不相信你问他们两个嘛。他指了指他的两个儿子。他的两个儿子就笑着对我说，是真的，你回家去告诉你老汉，只准你们一家人晓得，不要告诉别的人哈。我说，那是当然。回家给我父亲说了，父亲嘿嘿地笑，对我说，叫你妈找几根线来，我们也这样干，反正现在我们也缺粮食！自然，很快我就知道了这只是个玩笑，不过，丝鼎锅倒的确是个想尽一切办法节约粮食的人。听说六一二年，丝鼎锅差点饿死，吃黄泥巴，屙不出屎，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还是他老婆子用蔑块给一点点地掏出来，才保住了命的。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发现了一堆狗屎，那是一只偷吃了小麦没有消化掉的狗拉下的。丝鼎锅居然用箢篼把那一堆麦子装了，在泥塘里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太阳下晒干拿回家去了。我回家给父亲说，父亲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说不定真的吃得呢。

　　那时候，农村人家都很穷，丝鼎锅家也不例外。两个儿子也成了年，常常饿得来干活身体打晃。“打砖”是个重体力活，要用泥弓从泥坯上切下一块大小合适的土块，然后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使劲地摔进砖盒子里面去。因为饿得乏力，就常常将土块摔到一边去了，或者无法把砖盒子填满。这时丝鼎锅就要骂，我日你妈，你多使点力要不要得嘛？儿子就赌气坐到地上去，有气无力地说，你说起比唱起来还好听，你来试试嘛，我脚都软得抽筋了。丝鼎锅于是不骂了，也坐下来抽闷烟。然后就跑到田坎上去转来转去，找回一大把野菜，丢给儿子，说，拿回去让你妈煮起，这个东西吃了当几斤红苕。我现在都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野菜，听父亲说，我们的乡下的确有一种野菜，很苦，但是吃了过后很抵饿。

　　每年稻子收割之后，水田在日头下被晒得开裂。一场大雨之后，就可以在裂缝中去抓泥鳅。丝鼎锅抓泥鳅非常厉害，常常抓很多泥鳅来养在一个大瓦缸里面。我有一次就看到瓦厂的那个草棚下，一个瓦缸里装了满满一缸泥鳅。他舍不得吃，他说这个是好东西，解放前地主老财都喜欢的。他的两个儿子早就馋得喉咙里伸出爪子来了，可他就不答应，说你还没有饿得要断气嘛，等到要断气的时候我拿来给你吊命。结果，有一天夜里，不知道哪个偷儿，把缸钵都给他一起抬走了。丝鼎锅气得差点大病一场。

　　后来我就因为一直在外面读书，很少见到过丝鼎锅了。偶尔回家，到瓦厂去耍，看到他还是那个样子，头上箍了个蔑圈圈，一撮长长的花白头发铺在光光的头顶。再后来，就听说丝鼎锅死了，死得很惨，是在床上被烧死的。据说他生病，起不了床了，他老婆子和儿子要抬他到街上的医院去，他不干，舍不得花钱。他告诉家里人，到坡上去采草药就可以治好他的病。家里人就按照他的说法去采草药，每天都煎上一大锅黑黢黢的药水放在他的床前，他睡醒了就爬起来喝一大碗。喝草药自然无法治好他已渐入膏肓的疾病，他就这样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了。有一天，家里人都不在家，他自己起床来，在床前生起炉子煎药，然后又躺倒床上去，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结果，破被子掉下床来，被炉子里的火点燃，他就这样被烧死在床上。连他家的房子都烧掉了一面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