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村庄不沦丧
2020-09-17叙事散文文珺
谁的村庄不沦丧 离开村子的人,大致有三种。一种,是通过招工、考学、参军远走他乡的,人们把他们当作是有本事的,一种,是在外打工,逢年过节回来的,还有一种,就是把自己移民到另一个世界,永远也回不来的。 我们那个村子,有四十几户人家,
谁的村庄不沦丧 离开村子的人,大致有三种。一种,是通过招工、考学、参军远走他乡的,人们把他们当作是有本事的,一种,是在外打工,逢年过节回来的,还有一种,就是把自己移民到另一个世界,永远也回不来的。 我们那个村子,有四十几户人家,二百多人口。这些年,年轻人外出打工,有些就在他乡买了房,安了家,办了常驻户口不回来了,留在村子里的,除了老人,就是一些妇女和孩子们,可是,这几年,连老人也渐渐看不到了,特别是男性老人,几乎是屈指可数了。有一次回家,妈叹息一声说,娃,我们村子,都快成了寡妇村了。心里一惊,和妈逐个掰着指头数,先后不到二十年时间,竟然有近二十个老少男人,因各种原因而离开了人世。其中,年岁最大的,没有超过七十岁,年岁最轻的,只有二十六岁。 妈一个一个说那些熟悉的名字,他们的音容笑貌,宛若就在昨天,但事实上,都已离开这个世界了。 最早的,是我们的一个叔伯爷爷,说爷爷,其实也不过三十几岁,谁叫我们辈分太小呢。 那时,村子中间修了一条路,来往车辆很多,那个叔伯爷爷,去到他舅舅家吃酒席,喝的酩酊大醉,半道上,就被一辆摩托车碰死了,留了婆娘和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后来,孩子们长大,姑娘出嫁,儿子娶了媳妇,当娘的也该歇歇心了,谁想儿子却没有生育能力,过了三年,媳妇就离婚走了。 也从那一年起,村子里的男人,开始一个一个离开人世。我们武威那个地方,不知为什么,成了全国癌症的高发区,而我们黄羊镇,更成了武威地区的癌症高发地。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光我们那个村子,因癌症死亡的人,就有十几个。我曾经列过一个死亡名单,真是触目惊心啊:董万明,四十五岁,胃癌。赵开满,五十五岁,食道癌。赵开文,六十六岁,食道癌。张生强,五十八岁,胃癌。张克民,六十五岁,胃癌。张克玉,五十二岁,胃癌。张克全,六十四岁,食道癌。朱百成,五十八岁,骨癌。张生明,三十二岁,食道癌。张国富,四十八岁,肝癌。张克得,三十八岁,胃癌。这些人,都曾那么真切的活着,但不久,又永远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 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且都是刚刚进入壮年男性。其中,大多死于食道癌,死于骨癌的一个,就连我父亲,也与六年之前,因肺癌而永远离开我们了。 我们那个地方,把胃癌叫噎嗝病,得了这种病的人,开始是一吃东西就打嗝,吃得快一点就要呕吐,后来就是什么也吃不下,活活饿死了。我的另一个叔伯爷爷,刚刚六十岁就得了这种病,人日趋消瘦,成了一把骨头,最后,连一口水都喝不下去了。他来我们家,奶奶给他熬小米糊糊,一小碗,他得吃一个多小时。这个爷爷,在我们小的时候,很关照我们,给我们买过好多玩具,看他那样可怜,我们除了站在地下看着他哭,再能有什么法子呢。 后来,村子里的叔叔、伯伯、大爷、大哥,一个一个的都走了。其中一个大爷,食道癌做了三次手术,食管基本切除了,只好在喉头那里插一根管子,每天给倒一点流食,又活了半年,也死了。 这些年,每隔一二年,就有一个人离开,活在村子里的男人,都被棺木抬害怕了,每个人每年都活在恐惧之中,不知哪一天,自己就要被抬到另一个世界。女人们,艰难的撑起一个又一个家,出嫁女儿,给儿子娶媳妇。有一些,熬着熬着熬不住,就找个人,嫁到外乡了,那么,那一门子人,就从村子里消失了。 有一个堂哥,还四十不到,就得了食道癌死了。媳妇带了二个儿子嫁到了新疆,遥无音讯。他活着的时候,当过村里的队长,人很刻薄,得罪了不少人。死的时候,有些人暗暗称快。二十年过去,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大儿子来了,这个说着外乡话的小伙子,冷漠的看着村子里的人,神态和他爹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人们唏嘘良久,不由得又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说话大声野气,干起农活来不要命的男子。也是他们的亲弟弟,刚刚二十八岁,孩子才二三岁,做一点小本生意,一个早上,去城郊菜市场上抢一些新鲜蔬,回来卖。途中,由于没有开车灯,一头碰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大卡车上,夫妻二个双双身亡,留个孩子没人照看,只好送了人。 和我父亲同辈的那些大爷们,几乎都没活过七十岁,都是活着活着,忽然就不能好好吃饭了,到市里的医院一查,十有八九就是癌症,一年半载过去,地头上就多了一座坟头了。 有时回家,站在人气越来越冷淡的村子里,心里真的很难受。自小生活在这里,左邻右舍都是那么亲密,即使没有什么来往,也觉得如同亲人一样,见了面,总是要关切的问一句啥时回来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孩子多大了,对象在哪里上班之类的话,如今回去,巷道里的风越来越大,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那些外出打工的,有一些,也永远回不来了。前年夏天,马老伯家的一个儿子,在新疆和田的一个矿区里干活,被一辆挖掘机撞翻,随后又压在车下,当场毙命。老家去了近二十个人处理此事,最后,工地给赔了近八十万。一个儿子还在上大学,另一个儿子,刚刚初中毕业,有一次回家,看到了他的媳妇,一个和我年岁差不多的女人,但神态气色,真的是很苍老了。 我的一个弟弟,大学毕业刚刚二年,一场车祸之中,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叔叔和婶婶痛不欲生,那时,叔叔刚在市里给弟弟买了房子,弟弟也刚有了一个要好的女朋友,一切就这样突然结束了。 那一年,是二零零七年的冬天,我永远都不能忘记,自己陪着叔叔和婶婶,在凛冽的寒风中,相互搀扶着,在小镇上挨家挨户打听弟弟死前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希望能得到一点有关弟弟死因的真实面目。但无论我们怎样的打问,人们的语言都是模糊的,只是在离弟弟出事点不远的路口上,捡到了被轧的变了型的镜框。那一刻,我真想放声大哭,这个弟弟,自小个性倔强,自由散漫,但他却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开了手机店,挣得第一笔钱,就给他妈妈买了一件毛衣。深红色的毛衣,还穿在婶婶身上,弟弟就永远的离开了。高三毕业的第一年,他没有考上大学,我带他到天祝补习,他不爱学习,还抽烟,我气得骂他,他也不还言,只是说,姐姐,我就学不进去,怎么办呢?后来,勉强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毕业考公务员,考了二次,没考上,自己也死心了,想在镇上开个手机店,成家立业,刚开店不到二个月,就在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中丧生了。 弟弟被送到了市里的医院解剖,肝肠寸断的亲人们,绝望的坐在市医院的院子里。有消息传来说头颅被打开了,又有消息传来说腹腔被打开了,婶婶哭的爬在地下,叔叔已经昏厥了几次了,弟弟的舅舅舅妈表兄弟表姊妹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痛苦,绝望,无奈的表情。 总觉得,我们那个村子,这些年被什么魔障念了咒语,或者,是什么原因得罪了阎王爷,使得那么多的家庭失去亲人,使得那么多的女人独自守着一个又一个残破的家庭。 这些年回家,简直不敢在村子里转悠。我害怕感受那种弥漫在村里过于安静的气息,还有那些绝望而令人心酸的眼神,还有地埂上,一年比一年高的茅草。记忆中,那个烟火缭绕,人欢马叫的村子,再也回不来了。 即使活在村子里的,大多也被某种疾病常年折磨着。我的小叔叔,也刚过六十,这几年莫名其妙的得了一种病,晚上睡不着,白天起不来,走路说话,一动弹,就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日子在医院里度过,后来,周边的医院都不接受他了。弟弟和弟媳在外打工,家里的农活只有小婶婶一个人来干,还要照顾在乡中学上学的小侄女。还有一位大哥,患风湿性关节炎近十年了,全身骨头萎缩,人就像一个怪物一样的整天贴在墙角晒太阳,那家嫂子,一辈子泼辣能干,但这几年,也被男人的病折磨的失去了神采。 就在上周的一天,妈又打电话来说,村子里的一个年轻人又遭车祸了。妈说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我的眼前就浮现出来他的面容。那个小伙子,他比我还要小好几岁呢。妈说,他也是在附近的农场里干活,回家的路上,骑着摩托车撞到马路边上的,死因不明,等亲人找到他,他早就没气了。由于死在回家的路上,工地也不怎么负责任,只象征性的给了十几万元钱。在给他发丧的那个晚上,妈又打电话来说,娃啊,你们都好着吧,我的心里怎么就这么害怕呢,说的我也心里一紧一紧。 十月一,麻腐包子送寒衣,村子里的人,将要给故去的亲人们上坟烧纸钱。可以想象,在这寒冷的日子里,各家的女人们,提着纸钱去坟头上烧纸的凄凉情景,而之前,女人们是不容许进祖坟的。在这里,我也要给亲人们烧一些纸钱,但不知,有谁给我日趋沦丧的村子烧一张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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