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土墙房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06 编辑 <br /><br />　　他们曾经是我最亲密无间的好伙伴，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遥远得仿佛从来不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在罐子坪，在平滩河，在狮子石坡，在土墙房的角落，他们冷不丁探出头来，让我苦苦的寻找一下子有了快乐的方向。
　　是的，当我想到他们的时候，一并想到的是质朴憨实的土墙房。那些土气的脸庞、安静的神色，特别是面对暖色调的夕阳时，溢满了幸福的色泽和味道。在罐子坪，阳光照在每一堵土墙上面，幸福的成色都是相同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光线所传递的温暖，轻而易举便满足了一座村庄和一个人内心的渴求。
　　其实，对于村庄，我一直不愿意写下“怀念”这个词。因为，对于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来说，这个词是多么锋利的一把匕首啊！在内心愈感脆弱的时候，它愈是狠劲地剜割，直到让你疼痛得彻夜难眠。而事实上，这又是无法避免的，正如一堵原本沉重得难以承载的土墙，你却不得不装入情感的行囊，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南闯北。
　
　　未曾留意从什么时候起，与那片土地的距离开始变得越来越远。顺着风从罐子坪吹来的方向，对一座土墙房的怀念越来越辽远、深重。每当大风吹彻、雨水狂虐，它那班驳的脸庞、佝偻的腰身，演示着时光一轮轮苛刻而庄严的洗礼。我知道，在这种时候，已无法看见母亲像往常那样，在土墙边码好一堆堆柴草，让它们一定程度地缓解风雨的压力。更无法看见伙伴们从土墙房的拐角处陡然现出身来，这实在是多么奢侈的想法啊！因为，早在多年以前，当我还在校园内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们中的大部份人就随村里的汉子一起，将梦想装进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然后豪情满怀地远走他乡。当然，这种豪情是细小而卑微的，却始终支撑着一个人艰难的行走。虽然有的会在某一天黯然破灭，更多的却会坚定生长，直到开花、结果。只是在我的视野中，他们再也不可能突然出现，带给我久违的、莫可名状的兴奋。
　　对于故乡罐子坪，我是有一些失望的，正如故乡对早年叛离的我一直心存不满一样。或许，在我降生这个世界以前，罐子坪都是质朴如一的，至少它的改变是缓慢的。可是，在交给我短暂的童年之后，它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变得光鲜亮丽起来，与之伴随的是掩不住的颓废与失落。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仿佛一夜之间，一堵堵土墙房就被无情推倒，一幢幢小洋楼在原地矗立起来。就这样，一座山村曾经带给人内心的温暖，在绚烂、虚浮的光亮之下，一点点淡化、消失，决绝得令人痛心。
　　好在我家的土墙房至今依然健在，与村里留存下来的三两幢土墙房一起，它们成了我怀旧情结最为真实的依靠。我坚持认为，它的表情原本也是丰富的，只是因为一贯的低调，让人总是忽略了这一点。当阳光照过来，它的色彩开始变得绚丽多姿，褐黄的底色之上，能清晰地看见有七彩的光斑反复跳跃，它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当月光推开夜色，它收敛起曾轻微张扬的情绪，恢复了静默的表情，让心跳尽可能地隐入村庄波澜不惊的内心。这些看似不动声色的细节，早被我用心记录下来，什么时候想起了，就什么时候翻阅和重温。
　　常常记得秋后的日子，农事已经闲淡下来，阳光温和而淳厚，妇人们便三三两两地倚靠在墙根，漫不经心纳鞋底、拉家常，将生活过得简朴、淡雅而惬意。在一帮子农妇之中，母亲的话语往往很少，但她的笑声一直延续着，与头顶的黑发、手中的针线一起，被快乐组合成最富有光泽的风景。那时候，我混迹于吵嚷的青皮小子群，或在院坝里疯狂打闹、滚铁环、扇烟花，或在土墙房四周穿来跑去玩打仗、藏猫猫，几位母亲便在谈话的间隙抬头，望上我们一眼，软软地骂上一句，然后继续谈笑风生和摆弄手中的活计。阳光懒懒地映照着辽阔的大地，略显低矮的土墙房与母亲一样，温软、健康、快乐，别无所求，静谧安然。
　　多年以后，一个初夏的早晨，当我们从城市返回，将重病的母亲交还给这片土地，母亲失神的目光立即恢复了熠熠的神采。与母亲孱弱的身体相对应的，是冷寂的村庄、斑驳的土墙。最后的日子，母亲天天要我们陪着，倚靠于裂痕深深的土墙，安静地想着一些我们无法完全猜透的事情。虽然母亲少有语言，神态却是安详的。顺着她瘦削的额头望去，我发现，那里是一条大河的发源，早已稀落的白发已难以激起青春的浪花，却更沉稳、深刻地诠释着生命的隐忍、豁达与厚重。时隔不久，母亲在土墙房内安详地闭上眼睛，与她相伴一生的土墙房依然平静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悄无声息地掉落下一串谁都可以忽略的苍老的微尘……
　　在我的心中，时光是可以逆转的。只要土墙房还在那里，母亲就会传递给我一两声清脆的咳嗽，我的好伙伴们就会冷不丁在墙角现出身来，让我苦苦的寻找一下子有了快乐的方向。
　　2009.8.11 [/copy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