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菌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27 编辑 <br /><br />　　　　　　　蛤　蟆　菌

　　　　　　　　　　　■敬一兵

　　我的眼睛像是一个橱窗。囚在橱窗里的孩子，鸟，狗，树和树枝上爬行的毛毛虫，永远都被灼亮的射灯照着，渐渐由凉爽变成温暖的模样，看不见生命轮廓的背面，仿佛它们本来就没有背面。没有背面，故事就不完整，感官就会在习惯制造的麻木中萎缩，至少，也会在缺失了由正面过度到背面的棱角分明的日子里，被窒息或者敷衍。蛤蟆菌，一种有毒性的真菌植物，它们的灵魂属于自然和幽深的性质，打死都不愿意生活在橱窗里，它们只喜欢生活在郁闭而又潮湿的丛林中。郁闭而又潮湿的丛林，是一幅从骨子里反对粗鄙、粗糙的油画，有达利超现实主义和偏执到一针见血的极端气息。忧郁的色调，让丛林里的树失去了金属的刚性，软塌塌地挂在画布上，而不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这种扭曲的视觉，是达利的色彩特点，更是蛤蟆菌的形态特征，同时也是引领我的感官软着陆的一条路径。路径的尽头，通向了蛤蟆菌。通向蛤蟆菌，应该就是通向了生活的背面。

　　是说我看不见生活的背面，原来冷暗、阴森、凝固、虚幻、地狱和混沌这些在生活的正面里很难找到的元素，都藏在了蛤蟆菌的身体里了。看见蛤蟆菌，就是看见了荒凉的世界，看见了阳光明媚的尽头，看见了骨骼的内部，看见了一个做父亲的人，抱了他年仅两岁的女儿，随时都准备从六楼的窗口纵身跳下去的本质。我不想说他的名字，我只想说，从行为到思想，他就是一朵蛤蟆菌。

　　小女儿被他拎了双脚，头朝下悬在窗户外面，小手无助地摇摆，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他时不时还做出夸张的动作，发泄着心里的情绪。楼下人头攒动。所有的目光，议论的声音和指指点点的动作，都齐刷刷聚集在了他和他的小女儿身上。所有人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恨不得死死扼住他的脖子。说目光无踪影，没有手感，感受不到力度，那是因为在平常的日子里，目光是游荡散乱的，简直就像女人内心常常升起的迷雾，遮蔽了感官的世界。但当一个可怜的小生命，被无端地推到了危险的境地时，冰封的世界，也会被悲悯的情感融化，遮蔽的感官，也会被向善的人性呼唤着从迷雾的笼罩里走出来，就像此刻我看见的这些目光，它们凝聚在一起，散发出血红的光芒，还有强劲的力度。目光就是人性的力量，这话一点都不过分。只是，这样的目光，感性的元素太多，仿佛藤蔓一样相互缠绕，干扰了理性生成锐不可挡的势态。路遇不平或者危险，敢于出手相助，既是良心丈量的尺度，也是人性的一种高度，更是生活的一种方向。我始终相信，有这种方向感的人，就是英雄，比如从楼顶悄悄降落下来接近那扇窗户的武警战士。我配合战士们的行动，向他展开了心理疏导和安抚性的喊话行动，目的不是说服他，而是麻痹他，转移他的视线。其实在我的心里，我是很愿意他能够被我说服，让理智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面去，让人性的血液，再次汩汩流淌在他的血管里。真的，很多时候，语言就是召唤灵魂，从蛤蟆菌这个替罪羊的身上，重新返回家园的驮运工具。

　　我越是劝导，他越是嚣张，当一名从天而降的武警战士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奋力从他的手中抢出了小女孩的时候，他疯狂到了极点。他从窗户里面翻了出来，准备再次从武警战士手里抢回孩子，没有成功，他就准备自己跳楼。见到这样的情形，楼下传来一片喊声：武警，不要阻拦，让他跳！这个畜生不如的家伙，死了世界会干净的！所有的喊声，都一丝不挂地露出了愤怒的情绪，这种情绪，是由惊恐和担忧转化而来的，特别放肆，只有经历过寒冷，或者看见过蛤蟆菌，才会具有这样的强烈色彩。另外几名从天而降的武警，迅速把他制服并用力把他塞进了窗户里。

　　在派出所的滞留室里拘押了三个小时后，他的情绪才逐渐平静下来。根据经验，他的情形，属于服用了冰毒后的症状反应。在审讯室里，他不敢抬头看我，有几次他的眼光一碰到我的眼光，就像触电那样慌乱地闪开，不是目光闪烁的那种情形，而是调子低沉的味道，有下坠感。无论他先前在自家窗台上的表演是多么的激昂，情绪爬得是多么的高，那都仅仅是他行为的一种高度感觉，行为背后的精神，依然处在夏天的底部。不可能再有比这底部更低的地方了，如果有，那一定就是地狱，长满了蛤蟆菌的地狱。他的肌肤很光滑，五官是长期在空调制造的环境里才有的那种细腻感，手背上很难看见蚯蚓一样黝黑黝黑的筋络，浑身上下也找不到充满了气候尖锐刻痕的地方。这些情形，泄露出了白领阶层的符号和味道。唯一不同的是，传统白领的身体和表情符号，都是通向了鲜活、滋润、高亮、典雅和自负的世界，而他的白领符号，却是通向了干燥和悲伤，很像一个郎当少年，转瞬间就走入了迟暮老人的行列里，突然就改变了我在夏天形成的视觉习惯，不是焦距变了，而是像素变了。生长在潮湿阴暗的森林底部的蛤蟆菌，轮廓都很干燥，即便它的菌盖上，涂上了一层鲜艳并且富有刺激性的红色，然而那些残留在菌盖上的白色菌幕的碎片，依旧十分刺眼地突出了悲伤和渴望滋润的期盼。这种反差性的对比，构成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一下子就划破了他的躯壳，让我看见粘在他肋骨上的颗粒，正在向四周发出惨白的光芒。

　　缉毒警察关心的是毒品的来源，还有他是否介入了贩卖的过程。我关心的是这些颗粒，粘附在他的骨骼和血管上的紧密程度。

　　这些紧密粘在他骨骼上的颗粒，就是冰毒。此刻它们像是在熟睡，一丝不动。对于冰毒来说，处在熟睡中和处于毒性发着期的威胁是一样的，甚至，比发着期更阴险，更恐怖，更防不甚防。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粘在他骨骼上的颗粒，在熟睡之中，是不是在酝酿着一次更加疯狂的阴谋？受害的除了他还有谁？这些无形的颗粒，是以怎样的方式进入到他的身体里谁也说不清楚，但他对自己的门户看管不严，绝对是一个致命的因素。冰毒在很大程度上，和蛤蟆菌是相似的，它们都具有醒目的色泽，都会像塞壬那样，用蛊一样的歌声，诱惑船上的水手，然后让你在歌声中，情感冲动，性欲亢奋，并因了幻觉产生野蛮、妄想、偏执狂和甚至是杀人的冲动。他之前在窗台上触目惊心的表演情形，轮廓和线条还在他的感官和记忆里呼吸，把他一次又一次带入了蛮荒的印第安人的宗教仪式里，在幻觉中接受蛤蟆菌类似祭司的支配和摆布。这是他的罪过，也不全是他的罪过。这是他的悲哀，也不全是他的悲哀。

　　真正的罪过和悲哀，是蛤蟆菌比凋落的红叶还要忧伤的感染力，结晶在了冰毒里，然后一点一点吞噬了人的内脏。这种感染力一点也不养人，而是伤人，伤了他，也伤了刚才站在楼下看他的所有人。他漠视生命的情形，把楼下看他的所有人，一下子就从阳光明媚的温暖中，拖进了阴冷泥泞的世界里。冰毒的感染力，就是绑架者手里的一根绳子。这根绳子，把所有看见他的人的精神，彻底捆绑在了愤怒的柱子上，除了身体没有失去外，什么都失去了，理智、冷静、责任和救赎的人性元素，都失去了。当他被武警拘捕后带进警车的那一刻，无数的人挥动着拳头冲上去揍他，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他揍进地狱的举动，本质上并不是愤怒的发泄，而是意识模糊的表现，也是冰毒伤害了的间接表现。

　　当我把这些认识和看法，用循循善诱的心理方式灌输给他的时候，他的脸颊上流满了眼泪。眼泪是流水的故事，是一种洗涤的过程，这中间一定有一种爱的力量在渗透，在人性的原野上复苏和回归。否则，我们很难解释，为什么果实的色泽，天空的阴霾飘散，还有田野的清新，都是在一场大雨之后到来的呢？为什么他在强制戒毒的最初日子里，天天都在以泪洗面？要知道，就是一场雨，也没有他哭泣的时间那么长，眼泪怎么也比不过一场雨水！“爱这个世界”。德兰修女说过很多话，只有这句话，最人性，让我记住了。是的，爱这个世界，难道还要等到明天？难道还要抛弃曾经生过病或者正在生病的人吗？

　　在强制戒毒的日子里，我去看过他几次。因为去的时间不同，自然也就看见了他处在不同情形里的状态，要么熟睡，要么静静地反思和忏悔，要么积极锻炼身体，要么歇斯底里发泄，宛如镜头切换。每次我都要用不同的方式问他想不想女儿，他说想，想得要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女儿的照片，一遍一遍看，很怜爱的样子，一点也没有站在窗台上的狰狞痕迹。当他用手捧着女儿的照片时，仿佛就是捧着女儿一颗纯洁的心，虔诚敛息，小心翼翼，深害怕病态的花朵再次开放的时候，莫可名状的颤抖的手，会撕碎了照片，让照片上那颗依然在跳动的心，突然死去。怎么看，他的这些举动，就是一种征服的举动，清晰地呈现出了从背面到正面，或者从正面到背面的转换过程。在他的身上，此刻文明、和谐以及某些艺术的韵致，显然是通过强制戒毒这个征服手段得来的。没有征服这个过程，实际上就等同于精神萎缩，灵魂空间收敛，价值观扭曲，还有生命质量降低的过程，失去了逆转的机会，最后干枯在了死亡的沙漠上。他需要征服。其实现在的我，也需要征服，因为我在征服这个词汇的面前，感受到了自己的污浊，感受到了污浊给我带来的偏见和痛苦，感受到了一个理想的、完全纯洁的虚拟世界，比一个残缺的、不纯洁的真实世界更残酷的事实。

　　虚拟，很多时候，就是人的意识形式。许多不完美的事实，比如他在窗台上的狰狞表演，比如愤怒的人群要揍死他的情形，甚至我们与我们的祖先的隔阂，与长辈的代沟，与历史的离间和与自然的疏远，都是被意识制造出来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个自然的规律，也被意识强奸，生下了小偷的儿子永远是小偷这个意识的怪胎，还有像蛤蟆菌的他在幻觉里的感官认识。生活本来没有背面，如果有，那也是人的意识制造出来的，就像过去我的认识。年复一年出现在森林中的蛤蟆菌，也没有是与非的区别。四季转换是流水的故事，摈除区别和选择的理智，是一场雨的结果。抱以温柔的情意看待周围的一切，是人性的本真，没有毒品的污染，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就像蛤蟆菌，没有贪婪与狂妄，唯一有的，是它的自然属性的遗传在延续。

　　很多时候，远离毒品，与远离偏执的意识，是同样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