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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记

2020-09-17叙事散文谢君2017

客船记在浦阳江这条河流的中游,有两个镇子,南面是诸暨的湄池,北面的是临浦镇,中间一连串的小村庄隐蔽岸边树下,像蔓生的花朵点缀着。在我小时,除了这两个地方,不知道世上还有比他们更大的村镇和居住地。
湄池以前是一个不算太小的江南小镇,为区公所
客船记

在浦阳江这条河流的中游,有两个镇子,南面是诸暨的湄池,北面的是临浦镇,中间一连串的小村庄隐蔽岸边树下,像蔓生的花朵点缀着。在我小时,除了这两个地方,不知道世上还有比他们更大的村镇和居住地。
湄池以前是一个不算太小的江南小镇,为区公所所在地,镇子的东边,是浦阳江客运货运码头,这里临江有一条长街,聚集了一些国营单位,有轮船公司、造船厂、电排站和商场、饭店。镇子西侧是浙赣线湄池火车站,有一条客流很高的站前直街。湄池因水道和铁路而有其名,再加上杭坞大山环峙,浦阳江水静静流过,青山绿水把小镇打扮得十分俏丽,“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这么个美丽的名字。数十年后,当我再次亲临其境,站在岸边老桥上,这个桥是60年代初期修的浦阳江湄池大桥,湄池大桥不问逝去,而我细细观赏岸边景致,却已经另一种景致了,镇容破落陈旧,气氛灰黯,而客运码头和火车站早已废弃,旧时感觉中的多姿多彩、古朴美丽消失了,在这个小镇子上,今天只靠二、三十个鸡婆在那里热闹热闹。
临浦镇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江南小镇,以前镇中有一大庙,庙东为山阴街,庙西萧山街,一镇分属两县,俗语“会稽不收,山阴不管”。镇内街巷,有直街有横街,纵横交叉,整整齐齐,俗称饭架街。最长的两条街,一条是临浦火车站出客站的那条路,叫劳动路,旧时叫介寿路,抗战胜利为庆祝蒋介石60寿辰而名,镇上政府部门、邮电所、粮管所、百贷商店、剧院集聚于此。一条邻浦阳江,叫西市街,锅厂、酒厂、竹木器社、铁器社、码头、饭店、旅店多靠在这条街上。临浦镇外,青山斜立翠屏作帐,江流环绕桨影空蒙,那时很多居民吃水,都到镇外江埠头上挑挑。
顺着浦阳江往南15华里是湄池镇,顺着浦阳江往北15华里是临浦镇。在这两个镇子中间是我村,这里有一个轮船码头,位于尖山之下,可以南来北往。过去时代,在这里,出行离不开火车和轮船,周边一带村庄,轮船坐出去,乘进来,都到尖山,因而此地名气不小。
浦阳江上客运历史很早,晚清时是民间的脚划船、埠快船、夜航船,揺橹划桨,风帆扬航。到了民国初年,客轮进入诸萧。航班起于杭州南星桥三廓庙,主线终于诸暨山下湖,支线终于渔橹山下的赵家埠,行驶于浦阳江上,有“浦阳”、“越新”、“越琛”、“杭暨”等数艘汽船,早晚日夜对开,一昼夜间有4趟航班打尖山过。最早搞起来的,好象叫俞宗渭,是两浙盐运使、旅沪七邑同乡会常务董事长。说的是这回事,但实际集资股东,为诸暨军方人物,有陆军中将、京沪杭警备副司令、枫桥杜家坞人宣铁吾及其手下一班人。
那时江道上下的客轮,像是一个船队,前面一艘大船,用煤油引擎作为动力,后面拖带一批四、五只江山船,那些江山船是木驳尖头船,吃水浅,阻力少,行进快,船内洁净整齐,可坐可卧,船家还承办膳食酒菜供客之用。那时客人不少,有杭州上海来去的,有行贩一伙伙早出夜归的,还有烧香进庙的,庙会、香节时光,大批农村妇女从四方云集,挤上船赴杭州天竺寺等地进香,客船生意特别兴隆。
在这条航线上,尖山从那时起设了个客船码头,轮船公司尖山局经理兼邮政局局长,是我村谢梦境,村里呼为梦境先生,梦境先生夜班轮船过后回家,每晚七八点钟,远远听到航班经过汽笛拉响,冲破冷清的夜空,大家就知道梦境先生下班了。梦境先生在轮船公司经常去杭州,带杭州酱油和棕子糖回来。我村里也连带沾光,
据村民传言,那时候坐轮船,朝客轮挥挥手,船上看到了,哪怕是刚刚离开码头,也要靠岸接人。
旧时从谢家往尖山轮船码头走,路上都是树,一支桃树隔一支杨柳,数尺远相距,据说也是梦境先生出资所植,这些树是过往抲渔船拴系船缆的好地方,而到春暖花开时,风景很好,小时候我还看见过几年。远看妙极,近看可爱,一棵棵没有长的太弱,也无太高,也没有特别歪斜,齐齐整整正合我心。
尖山轮船码头很热闹,热闹的人仗打过好几回。顶大一回打还是谢家人,听人讲起,那次,我村有人坐轮船湄池回来,抲了两只黑花小猪,一副担子挑在肩头。轮船开动半个小时,船上让他补票,讲:“这副担子怎么算算?”这人不当回事,讲:“担子我肩头挑着,重量我在身上,我又不白乘你的船,你想怎么算算?”对方仗势骂道:“在船上你还跟老子老三老四!”于是打了起来。船上的人八九个,除了船长、正副机师,还有好几个水手,对方一齐闻声过来,谢家人就吃了一场现亏。第二天到了同一时间,轮船靠拢尖山浮码头,第三次世界大战就爆发了,那里早聚集了一帮谢家人,上船摆开战场打了10多分钟,便纷纷跳入浦阳江游水跑了。
据说,那天正好有个教书先生上船,一幅眼镜戴戴,悄悄问身边一个乘客:轮船上打架,怎么办办?人家讲:你又不是派出所,让他打去。于是又问另一乘客,那个人讲:那你去劝架好了。这人就从人群中挤出去劝架了。当我村一班人没了影踪,船上的人吃了大亏,认定这个教书先生也是一伙,拖住不放关进机舱打了几下,船靠临浦又送派出所铐了起来,讲:“公安同志,这个人和同伙袭击轮船,破坏水上交通。”这场风波的最后结局,当然是问灵清了曲直,航运公司道歉道道,买了一件新衬衫赔赔。
我对轮船的感受,几乎全部是童年和少年的,因为30余年前轮船停航了,尖山码头的汽笛声响不响了。在沉闷的汽笛声持续的时候,我经常跑到尖山码头上去,迎送迎送轮船往来,排队买买白菜、煤球。北方的大白菜口感好,深秋时节,东北火车运到杭州,供销社又轮船运到临浦、尖山,一艘轮船开来,尖山浮码头就大垛大垛的堆满了,我们就拿着麻袋在码头上排队。那时候买什么都是排队,有一个顺口溜民间流传,叫:下定决心排队去,不怕牺牲挤进去,排除万难买东西,争取胜利回家去。
旧时坐轮船,约10来里路1角,一边去往临浦,票价1角五,一边去往湄池,票价1角五。小时坐轮船难得,乘轮船往诸暨去,都是做客,我母亲是诸暨人,娘姨亲戚散布在斗门、姚公埠,春节时候,是非去不可的。记得一晚上母亲嘱咐着第二天醒得早,旭日起时就到码头,坐船到新江口一停,湄池一停,三江口一停,斗门一停,就上岸了,票价1角8还是2角忘记了。坐船时悠悠,到了码头就不同了,密集的人群都从甲板上被轰了下来,大千世界,匆匆忙忙,我钻在争先恐后的人流里,怕过年新衣服弄脏,这边推推挑箩搭担那些人,那边推推挑箩搭担那些人,正待离开码头,轮船忽又惊恐的一声怪叫,一个劲儿的鸣一阵笛。
那时,航运公司大轮船走主航道,可到斗门、草江、山下湖。走西江支流是小轮船,到姚公埠、晚浦、赵家埠,但都进不到诸暨县城,浦阳江往上游,地势渐高,水道渐浅不能通航。我第一次做客往诸暨,是坐船到斗门,再返回到湄池,转小轮船到姚公埠。父亲讲:“你到斗门,再走路到姚公埠,不同样两家亲眷都走了,还省船钱。”以后到斗门之后,就过姚家桥西行,沿一条小河穿田穿畈五六华里到姚公埠。
到临浦可坐大轮船,也可坐凰桐班。大轮船仪表堂堂,上下两层双层舱房,有一阵子,印象中还是双轮客轮,两只船并行而驶气势威武。凰桐班起于临浦终于凰桐,全程仅30华里,船顶载货,舱内乘客,船上职员也只二、三名,驾驶及内务,这个船停靠不太正常,有时因水浅上不了凰桐,到尖山之后退回临浦,大约通行了七八年停航了。这两班船,大轮船坐坐,威武漂亮,开过浪头特别大,不但感觉好,也有机会逃票,逃过几回票记不清了,只记得在船上,最紧张的时候,是有轮船上的人身旁经过,一旦有人走来,就马上扭头,贴近船舱厚厚的玻璃,若无其事看窗外风景,直到船上的人慢悠悠走过。
临浦镇我上小学时,父母亲都在那里,父亲在大庄公社,母亲在粮管所,于是,世界的中心也到了那里,坐一次轮船到临浦,就像过一次节。镇子上是个神话世界,张春记馄饨吃碗,剧院梁祝看场,小人书摊前图书翻翻,只觉五色缤纷。据说浦南那边小孩,买个桔子也要渡江过来。有回见了大人回去,过西江塘书摊,隋唐演义看得停不下来,等到气喘吁吁跑到码头,眼睁睁望着轮船慢慢跑远,最后一个人江堤斜阳走回了村。记得第一次寻到父亲地方就被传为笑话,门口的人问我找谁,我说爹爹,他再问你爹是谁,我还是说我爹爹。最后,那人显得很奇怪,讲:“你不肯讲名字我怎么叫人。”我回答:“爹的名字不能叫。”
晚饭时这人在食堂将这事讲了一遍,于是哄堂大笑。
临浦镇上,有一个人是我童年记忆中的温暖人物,大名罗浪轩,是位老革命,浙东游击纵队的一名机枪手,老家四川,跟60年代杭州市委书记王平夷也算同乡,时任粮管所副所长。有次暑假我到母亲地方,罗副所长买了顶笋壳大笠帽送我,想不到世上出这样慷慨人物,我不敢拿,他非送不可,这时粮管所有个女职工见了,讲:快戴走快戴走,老罗是高级干部,工资最高,见到小孩都送送东西。据说罗副所长因文化浅,经常喝酒,最后沉到了这么个小单位。这种人一生无拘无束,心情舒畅,但官是往往越做越小,幸好粮管所也算是一个舒舒服服的小天地。
从尖山码头坐轮船往诸暨去,进不了县城,但到了临浦之后,还有富春江、西小江两条航线。一条往浙西桐庐,一条到浙东绍兴。少年之后,人生渐渐远行,我印象有一次去桐庐,一路搞得惊心动魄。早上天濛濛亮就起赶早班轮船,脸一洗到尖山落船,到临浦爬起马上接上临富班,到富阳爬起,刚好又接上杭州到桐庐的轮船。那时,就顾急匆匆拥上船去,坐位没有,旅客早已满座,只要能挤进舱里轮船准时开航就好。最怕换乘轮船误点拖延时间,只有上了桐庐班,才可以安下心来,然后在江上凉风习习中,听任那船扑扑扑、扑扑扑往前开上一大阵,要到下午近4点才到桐庐。
到了临浦,往绍兴去的,绍航在西江塘戴家桥头有个码头和售票站,船票5角撕一张,沿途经白露塘、所前、金鸡山、江桥、杨汛桥、钱清、行义桥、柯桥、弥大寺,单程百余华里到绍兴,约在下午12点半启航,一路白露洲隐隐,越王峥耸翠,行驶5个半小时,到傍晚在西廓门上岸,航船之上,男女混杂,哄笑说话。人的记忆也奇怪,饱经风霜的漫长岁月可以消散,而萍水相逢的短暂一瞬有时永存,贯穿一生令人心动隐隐,哪怕不知姓名,一去杳然。在绍航这条线上,在那样的岁月里,旧时有一唱戏女子,常在江桥上船,上船时步点得得像华尔兹,进了舱便轻歌曼语,唱几段越剧让人引颈而听。这人发髻如云,脸庞椭圆,看上去确实美丽,打扮与岸上少妇也不同,一身好看的连衣裙,不撕船票,那船上人总是调笑中设法捏人家一把,那女子也不瞪他一眼,也不尖叫,依然静若天仙小调甜蜜,那一对眼睛偶尔向人投来的一瞥流星闪烁,温雅盛开妩媚不会凋零。
乡野草草,浮浪低俗,一切都是可以谅解的,客船悠悠,世事飘零,而人代冥灭,往事盛宴难再,人生道路的全部总是走向孤独,归于消散。唯这世上笑语喧哗,稍可平衡我们的内心,当日出时,当向晚时,那流水潺潺,也可心旷神怡。兹以一诗,以载江河的美丽,以志心灵的凝视。

萧航罗曼史
------为C.水上童年而作


在萧山浦阳江畔有只航轮
我的爱人漫游在暮春的水上
白云曾愿与她为伴
并将自己挥霍一空

细浪缱绻,携带它那
珍珠串串前来会晤
清风吻过她一次,仅仅一次
一晃已经二十余年

她那时年轻而有抱负
江湖上的名号并不渺小
青丝爽净,白裙依依
风雅如一船满装的黄梅雨

榆柳轻拂在渡口看那风景
白露洲上萍逢草幽幽萍逢
她所经之处,苍穹安静
山水年青永远风度翩翩

红梅花飘坠在那藏山岭上
翠蔓之中当她掉转方向
又逢越王峥近在咫尺
山影环绕胜似良朋益友

石阶清静一路多少村镇
街巷和睦,店门敞开
人间幽遐世事恬静
仿佛夜雨一场温酒一杯

在风中她曾将那珍爱存放
她愿邻里宁静,远游安祥
当蛇头船缸甏船夜宿江畔
当九仓船驶向富春桐庐威武漂亮

那性爱流浪永不返乡的同伴
告别码头的竹木茶果
转赴车站的小镇梅酒
她愿他们人世远行不伤自尊

借助于你,拂晓初晖
一丝掠过的微笑心旷神怡
一个县城学生步履谦谦
清俊好似屠格涅夫小说的主人公

江流宽阔,尘世放浪
还有那搭乘唱戏的女子
灿烂的青工和蓄着长发的二流子
他们喧闹多趣常因奇怪之事

在这小小一隅唯有年轻职员
她的父亲寂廖在她身边
直至年华告罄,她献给他睡莲花
以那舷窗边的救生圈

生涯匆匆,如残霞云霓
春已归去在浦阳江畔
回眸一视,她亦远离
轻影飘零隐于江上明镜

仅仅回眸一视人生已在风中
那少年园子里的一册图书
那青春园子里的两颗星星
那暮年园子里的孤独和整个夜晚

再无他人知晓她的居处
再无他人与她相遇,哪怕说出名字
一如风的赠予,清波静美
我的爱人漫游在暮春的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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