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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暖芯

2021-12-23叙事散文蓝精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25 编辑

秋阳散淡,那样明丽的蓝天,流着些些的云朵。 有儿,我把你们床上的东西抱出来晒吧。 妈妈轻声的问我。 我在阳台上织毛衣或看书,有音乐从内室袅袅的绕出……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25 编辑 <br /><br />
秋阳散淡,那样明丽的蓝天,流着些些的云朵。

有儿,我把你们床上的东西抱出来晒吧。

妈妈轻声的问我。

我在阳台上织毛衣或看书,有音乐从内室袅袅的绕出来。

好吧,妈,你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用问我的。

我往边上挪了挪,给妈腾空地儿。

棉絮被褥什么的,不一会就把阳台塞满了。那两只旧旧的枕芯,没处搁了。

妈有点不明白。

结婚十多年了,寝具家具换了不少。这两只枕芯,旧得没样儿了,一直不肯换,特舒服。

浸过我的眼泪,浸过孩子吐出来的奶。本白色的棉布套,上面一圈圈的黄渍。

妈妈说,不愿换,那我就拆了洗洗吧,看着太寒碜了。我轻声一诺。

拿起剪刀拆了边线,妈愣在那儿了。

我们从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芯的。碎真空棉?木棉?高科技啥啥的?芦花?

都不是。散开的芯子像柳絮飞开来,白白的,轻柔的飘着,不着痕迹的滑翔。

这是“蒲草芯”呢,妈喃喃的说。

蒲草芯啊,妈妈?是什么啊?

一种水生植物。

晚秋时候,把它枯萎的茎子抽出来,抖一抖,像芦花一样,飘出来的,就是它。

一大窝只有几根主茎,只有主茎里有芯,主茎里也不过只一点点,不够手心一握的。

芦花的絮里面有籽的,睡久了压扁了籽会硬硬的咯人,抖也抖不松。

它不,没有籽,一直也压不扁,一直那么松软。

过去,只有富豪之家才用这东西。妈妈说。因为太费时,一个人好几整天,收集不了一个枕芯。

多少钱啊?她问。

模糊了,成家是白手起家,没有任何外来经济支援。收入并不丰厚,大概只是中档货。

我悉悉索索干我的活,没有抬头。

秋风张大了嘴,汩汩的吸着人身上的水份。像干枯的叶子,恍惚的滑翔。

很久了才发现妈妈在发怔。
你外公,给我做过蒲草芯的睡垫呢。

那依稀是历史的回声,飘荡在这小小的阳台。有些记忆,发黄了,却依然鲜活。

睡垫是什么啊,妈妈?

婴儿用的,近于尿不湿。那时大多数人家是用灶灰,装在一口袋里。

讲究的人家有上面还隔一方尿布,怕尿冲出来的灰碱伤着孩子的皮肤。

冬天夏天,放在床上给孩子专用。等浸得快湿透了,再换灶灰。

我们小时候也这样吗?妈妈。

是的,那时候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能做尿布用的,都是一洗就要烂了。

我有点变色,下意识去摸身后,烧烧的。

妈妈笑了。婆婆一向疼孩子,她宁愿把烂布片补了又补,也不肯孙子遭罪。

你外公……妈妈说。
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外公,虽然我从来没见到过他。

落初雪后,在大泽边涉水而行,一根根抽着蒲草芯,花十好几天功夫,为他终于盼到的唯一的女儿做一个舒适的睡垫。

还扛着鸟铳吧,只要外公出门,回来没有空手的。

妈妈娘家是在洞庭湖萎缩后的湿地,大泽遍地。蒲草和芦花满遍视野。

我5岁去时,泽边惊起的野鸭,飞上去遮住了半边天。妈妈小时候也是这样吧?

野鸡刺猬獾,鳜鱼乌龟鳖是下品。

外婆宠了妈妈仅仅7年,7年后,外公用野味求村子里的女人们给他的宝贝女儿做鞋。

怕后妻虐待妈妈,外公一直没再娶。

那芦花的世界里父女嬉戏奔跑的慢镜头,我一点一滴从妈妈的记忆里抠出来,取景,对焦,拍下,冲洗。
读到这段,<<受戒>>里面的――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

在柔软的田埂了留了一串脚印

明海看看他的脚印,傻了

五个小小的脚趾头

脚掌平平的

脚跟细细的

脚弓部分缺了一块

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他觉得心里痒痒的

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死了”

我没法推测妈妈那双美丽的小脚,曾牵动过什么人的心思。

7岁到出嫁前的岁月,只一忽儿。

向邻居的女人学扎花,只念了一个月的书,替哥哥嫂嫂看孩子,外公百般的心疼和无奈。

只一忽儿。
现在的女人真幸福啊,自己做主花钱,自己做主择嫁,怀孩子生孩子更是全家人当当心心的伺候。妈妈说。

19岁的妈妈,在痛苦和恐怖中生下第一个孩子。

妈妈,以前有接生婆吧?

是啊,就是很少。嫁过去了公婆不当人子呢,头胎也不请接生婆。

那怎么弄啊?

新娘以前的一种陪嫁,叫产桶。半米高(她比划),产妇阵痛到一定时候了就坐上去。孩子自然娩出,掉到桶里(我仿佛听到咕咚一声响)。婆婆好心肠的就帮忙预备了开水剪刀和毛巾盆子,很多婆婆是不管不顾由产妇一应自己备好。娩出的孩子由母亲自己断脐洗好穿衣服。婆婆抱过孙子了她自己再收拾胎盘血衣。

或者是拆走被褥在床上堆厚厚的灶灰,略隔一两层布。这种在我们这边较多,产妇稍稍轻松一点,可以躺着。

男人们有良心的在堂屋里喝酒听信,没良心的在外花天酒地。

可怜我娘家隔壁的那位啊,你要叫姨婆了。妈妈叹息。自己半夜一个人在家生完孩子收完血衣,自己做一大碗红糖鸡蛋吃了又自己把衣胞(俗称胎盘)埋掉。

衣胞埋浅了被狗吃掉是大凶之兆,预示孩子命运不好。月黑风高的冬夜,无法想像……
我,哆嗦……
那年,你大哥一岁多…….妈妈继续说……

那年妈妈一人作主,放了两船毛竹,卖了600多元钱。

祖上并不务农,靠一块竹园过日子。上好的毛竹,听妈妈比划,那次放倒的竹子只不过二十分之一面积,还没放新竹。

老爹爹、爹爹打,太太、婆婆骂,妈妈分辨说,我卖竹子不是想自己贪图享受,是想给老爹爹和太太扶棺材(做棺材之意)啊。爹爹是后天疾病,耳朵听力近乎为零,不明白。别人都谅解妈妈了他还不住手。

老爹爹是当家人,懂得这孙媳妇的理财之道。爹爹和爸爸都是享福之人,娇宠到大,唯认享乐迂腐,勤俭做事,并无所能。

过了不几天,大队来一帮子人割资本主义尾巴,两天功夫,竹子统统砍倒运走。

彻底,连竹鞭都未能幸免于难,我能记事后依妈妈手指所视,竟已毫无痕迹。

妈妈挨打的青伤未退,勇敢的站出来跟大队干部交涉,争取到了一地来不及运走的竹枝。四川那边的老客户,很快的就来拖走了,因为是最后一笔生意,价格给得不仅仅是公道。

那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倚在门边,一脸的英气,飒爽的风姿。
日子晃晃悠悠的过。

爸爸开始长年不在家,私塾几年,是乡里第一把算盘,他不知在哪高就。

妈妈送走老爹爹,太太,提溜着跟耳背的爹爹斗,跟渐渐长大的儿子斗,哄他们多做点事,少找她麻烦。地里的活、上水利、垒坝、修石方,男人女人的活她都一人担了。婆婆担起了一大家人的家务,带大我们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一点点空闲闲里妈妈补了9口人的破衣又做9个人的鞋子,怕勤俭持家的爹爹骂,把菜油灯搁在柜子里偷偷给爸爸做描花鞋垫双倍花功夫的千百转的底的鞋子。

谁说这样的日子没有爱情。

爸爸那双十字绣的鞋垫,我几年前在妈妈的杂物堆里看到。其做工之精致与繁琐,使我泪下。爸爸死前他们俩还不能互相原谅,可能,可能,就是少看了眼这鞋垫。

谁说这样的日子没有爱情。
妈妈生下我时,差不多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好多天了,没人给我取名字。妈妈说,婆婆,这女子太瘦了只怕养不活啊,把她淹死算了……婆婆百般的劝妈妈,耐心耐烦一口水一口浆喂我。婆婆说,好歹她也是条命啊。

妈妈说,唉,男孩女孩都有了,姐姐也有个伴了,够啦够啦真真不能再要孩子啦。这句话里抽出了两个字做我的乳名。哥哥姐姐的名字都是老爹爹、爹爹和爸爸抢着取。我是唯一由妈妈取名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冷落和妈妈迫于为生计奔走,婆婆对我格外的关照。

婆婆是个美丽的女人,七十多岁了还一头柔顺油亮的黑发,还有着天底下女人们梦想的最细腻最白皙的皮肤,姑姑和表姐表妹都是她的翻版。

年轻时常恨父母为什么没把婆婆的基因遗传给我。除了我的声音和我的手,我看不出我在表妹面前还有什么能值得称道的,头发,五官,肤质肤色,身材。天鹅和小鸭的对比,折磨了我好多年。

跟婆婆睡了十多年,直到上初中放假回来依然如此。

双手抱着婆婆的脸吮着她垂至腰际的奶,在婆婆妩媚的声音里听了黄狗耕田和野人家家的故事。婆婆是我眼里最母性最美丽的女人。
从来不曾想过妈妈的世界。醒来时早已不见身影,天黑透了才听得见她叭哒叭哒的脚步。十岁前不多的记忆是盛夏的一天我急性腹痛哭晕在床,妈妈下工回来扒开我迷糊中自己盖上的层层棉絮,赶紧用温水给我降温大声的哭着给我刮莎,用冷水拍我后颈揪着皮。记得是在家后面那小小的竹园边,我苏醒过来后一眼见到的暗夜里天顶的一抹幽蓝,现在还静静的沉睡在我的心底。
而今在秋阳里因为两只旧枕芯勾起的幽幽回忆,如洁白的羽毛轻扬。
妈妈轻声的笑说着,她顶替不在家的爸爸做男工时,伙伴都非常欢迎。码草垛是个高难度又累又呛的活计。纪伯伯让女人只管运“草个子”,男人再将它用杨叉甩上垛顶。天渐渐黑了,纪伯伯焦躁的催人快点。妈妈脆亮的喊一嗓子“大哥,把你杨叉借给我,我把这太阳给你支起来――――”

同伴们的笑声,在晚风中传了很远很远。
公社的活计不能拉下,政治学习也得抓紧。今天学毛诗明天学语录,吃过饭来学习的全体农民从来不知道该带什么书,干活时干部们在田埂上一声通知谁听得见!

许许多多的人因为带两本书带错书甚至没带书被罚站,一上午一整天的繁重的劳动之后不得舒肢展体,拘谨而困顿的站在众人面前。

妈妈她们那一大帮子小媳妇,知心知意的几个约定了暗号。随身带着纳的鞋底,不招人不显身的一扬,正面是语录反面是诗选。

毛主席的一句诗,妈妈和一个念了私塾的姐姐争到工作组的文化人面前。处处莺歌燕舞,大姐姐说是倒处是黄莺唱歌鹞鹰跳舞,妈妈的解是处处是人唱歌跳舞,开心得跟鸟儿一样。

争赢了的妈妈,喜气洋洋的拿到学毛诗的奖品神气活现的回到了家。

我也做过诗呢,妈妈说。我好奇的一直追问下去,妈妈忸怩了半天吐出了大作:打麦机来磨面机,减省妇女的劳力。机器不要我学习,紧跟毛主席红旗。纯女性视点,非常的质朴和富于时代特色。这首诗在大队喇叭里广播了好多天,奖品的价值抵得上三两天的工分。

妈妈轻声的取笑着,共产党那会儿就是要人哄呢,文革。跟个孩子似的,给个高帽子就开心得不得了。尽跟红旗了谁做农活啊,还不是吹牛B。

我是第一次听妈妈说粗话,不料说的就是亲爱的党……

那会儿说什么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就是哄老百姓呢,群众是什么啊,群众是水上的浮萍,起北风朝南飘起南风吹朝北飘。

我惊讶于这句意境非常深远,简炼而本色的语言,真理,纯粹的真理。
日斜西,日斜西。秋风渐凉。妈妈唇边嗫嚅的温暖的水气里,浮起了一个聪明玲珑娇俏的美丽女人。为什么,为什么是在她苍老的时候才发现她的魅力?

小时她常常会在劳累一天后边缝补着衣服边叫我站在她前面唱歌,碰到不熟悉的乐句她就轻声的和。打小十分羞涩怕人的我,喜欢唱给她听,喜欢听她唱歌。我的嗓音在她的鼓励下渐渐出色,渐渐的我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引吭高歌。

还记得7、8岁的我,高高的骑在村头的涵管上忘情的歌唱,看着那杨叉支不住的太阳哗啦啦的向西落。不能不说我这点可怜的天生对文字和音乐的爱好是妈妈的熏陶。

13岁时差不多是我嗓音的顶峰时期,有一首剿匪之类的电视剧里的民歌,因为家里没电视机一直没学会,干脆自己续完了歌词再续唱腔。这首唯一“自创”的歌曲妈妈竟没有听到。

因为我已进入了叛逆期。
13岁是初中以来成绩最坏的一年,懵懂,无知,只知道嬉耍的少年。

当同学去念高中或复读的9月1,我骑着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跟着姐姐她们一大帮子大姑娘去20里外的地方去刨花生,以换得一点油盐钱。一路上20里的同学上学,20里的姐姐们的嘲笑,我曾经不能面对失学的真空一个人在长江边驻足了好久。

晚上我若无其事的回到家里,谁也没知道我曾想赴水过,妈妈从不觉得我心里会有什么阴影。

终于姑姑和二哥出面我再入学堂。哥哥们忽然一下全部出门挣生活或成家,轮到我时家里已没有行李。

一再的向妈妈要被絮,妈妈除了给我床单和爹爹的旧大衣外便不再管我。婆婆咬牙把她的发黑的垫絮抽给了我,由我给她垫上厚厚的稻草。

在那间漏风漏雨的集体宿舍里,床边一溜儿飘落的近一尺的积雪,我半垫半盖那破破的絮和大衣。一夜夜的半冷半睡。母爱是床边这雪,冷,冰。

妈妈,我曾经很恨你。

长大以后才发现,姊妹有这经历的不止我一人。至今二哥还感谢宿舍旁边那食堂里的伯伯,明知哥哥在墙上打了洞,还故意把饭篮专放那里;明知天天都会少一大碗饭,还把自己的新被子给哥哥用,用了几年。

妈妈,哥哥曾经很恨你。

多年之后我才体会到生活艰难的夹缝里无能为力的那份悲愁,人生许多事岂止是不得已……
14岁开始担过姐姐的担子,放假时在家洗衣做饭带侄女,或者如以往般去地里挑水打枝掐顶追肥。流鼻血或腰疼得站不直的时候或多或少体会到了妈妈的不易。嫂悍极。还记得10多岁时凭空被妈妈抽的两记耳光,事由只不过是嫂嫂因我向亲家母的一句实话而百般的找妈妈的茬。妈妈不会去管教别人的女儿,自己的女儿绝对不能少了管教。15、6、7岁时我慢慢的张开了眼睛看这俗世,才明白了妈妈是怎么样的委曲求全。

人生的苦汁淡化了我对妈妈的恨意,母性一点一滴濡湿了我冷漠的心。

17岁时因营养不良浮肿的时候,妈妈抱着我泣不成声。

18岁时去问高考分数的时候,嫂嫂的嫌恶和经济的压力使我觉得那是条不归之路。我何尝想到竹篱后泪向无人处弹的妈妈,我的母亲。
孩子长大了,妈妈也老了。妈妈还是劳不完的心。我连续五年住院,妈妈手跟手脚跟脚的安顿我,小心的调理我的身体。妈妈自结婚起到近60岁一直在地里劳动,家务对她是一个全新的工种。细如发丝的关爱,一点一点洗去了我年少时残存的阴暗心理。
她倔犟,她好强,她唠叨,她神经质,她令人神经质,她以自己的经验指导现在的人,她爱横着干预孩子们的家事,她难与人处,她不大招儿子们的待见。只在我和二哥的家里她还寻到一丝丝宁静。
我喜欢她跟我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只有我能从两只枕芯抠出故事,只有我明白她的美丽。

夜来了,丝丝的寒冷,枕芯却依然温暖,脸偎上去,这样的温暖,一直带到睡梦里。
我收起手上未完的编织活,那是女儿的一件毛衣。很多的故事编进毛衣去了,那根根的纤维,总有一天女儿也会明白。朽枯的老木上,萌有鹅黄的新绿。女儿是我的延续,我是妈妈的延续。
传承了千年。
妈妈,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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