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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北京,晚安!

2021-12-23叙事散文路上的歌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53 编辑


一又一次去北京,行期定在阴冷的冬日,而且和前几次不同,这次是携妻同行。琴瑟和鸣,夫唱妇随,本是开心乐事,我却乐不起来,甚而还有几分悲壮——妻子是去北京……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53 编辑 <br /><br />


又一次去北京,行期定在阴冷的冬日,而且和前几次不同,这次是携妻同行。琴瑟和鸣,夫唱妇随,本是开心乐事,我却乐不起来,甚而还有几分悲壮——妻子是去北京求医,结果如何还很难预料。

北上前一天,我去车站买票,见站前广场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一时警觉,提醒自己将贵重物品在口袋妥放,买好票挤出大厅,手机在怀里震动,接了,是个朋友,通话匆匆结束,因我看见公交车已经发动。随手将手机放外套口袋,刚一上车,就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手机不翼而飞。真佩服小偷,到底魔高一丈,擦身间便得手。赶紧让师傅停车,下车,却见十数个男女都像小偷,又都不像小偷,暗呼一声倒霉,咬咬牙,跟下班车回家了事。

再挤进公交,心情由愤怒而平静,安慰自己说,幸好刚才没找到小偷,否则小偷恼羞成怒,说不定我此刻已躺在救护车里了;幸好小偷偷去的不是车票,否则我该回家取钱再来车站了……于是对小偷的怨怼慢慢变淡,但还是很心疼,因为那手机是我一位最好的朋友给的生日礼物,我是当U盘使用的,里面大量的文字图片资料连同我从来记不住的号码一起丢了。丢了号码无异于丢了朋友,一时感慨人情凉薄,海誓山盟的友情不过是一个号码,稍不慎,便化作烟云消了散了。

途中下车,去买了个手机卡,想买手机,摸摸口袋,钱不够,苦笑作罢。

天黑了下来,儿子下班回来,一起帮着收拾东西。上个月起,说服妻子将家里的经济大权交给学经济的儿子了,思忖着怎么张口向儿子要钱,吃饭时,几次将话题引到丢手机事件上,儿子只管专心吃饭,不予答话,一副谨遵“食无语”古训的样子,让我很是无奈,最后老脸一红,尴尬地点破,儿子便从袋里掏出个信封交给我,说早准备好了。小东西城府很深啊!妻子一旁答话:儿子不是有个破手机吗?你将就着用吧。
我无语。

买的车票是64次合肥至北京,晚十点七分启程,至蚌埠却是坐票,蚌埠后才是硬卧。妻子又埋怨我办事能力差,除了丢三落四,简单的事也办不完满,很是为要坐到蚌埠而愤愤,我张口准备分辨,想想,还是忍了,稳定压倒一切,行前最后一夜了,由她说吧。

我对数字特别迟钝,记不住一个号码,又不想失去和朋友的联系,儿子出主意,去QQ上留言。这是个好办法,于是照办。

第二天晚上刚准备吃完饭,找我的电话响了,是大姨姐,说有个老总对我感兴趣,希望我去见一见。妻子说你赶紧去吧,一会我自己打车去车站,到了给你信息,我们在候车大厅不见不散。

丢下没来得及动筷子的饭碗去见一个陌生人,尽管大姨姐说是很值得一见的人,而且言之凿凿,不容置疑,我还是很不愿意。约定的地点在大姨姐上班的公司,我去过几次的,居然还是迷路,看来不单对数字迟钝,我的方向感位置感也是极差,差不多就是个废物了。

进屋,满室光明,原来要见我的是个美女,三十?四十?看不出年龄,身材修长,五官姣好,一身的书卷气,走过来和我握手,似乎通过手心传了些快乐的气息给我,一扫我两天来心头的阴霾。

宾主坐定,美女已开始侃侃而谈,原来是投资某类产品后想做个专门的网站,听说我混迹网络四处招摇,希望我能给点意见。我很是得意自己在网络名头之响,大姨姐马上接口,说是知道我曾做博客,所以特特介绍给朋友认识,竟然一点不顾及我那点可怜的自得之心。

谈话很愉快,虽然我口头表达能力不行,但美女说话及调节气氛的手段很高,所以不知不觉聊了两小时,话题很宽泛,涉及修身养性文化艺术健身美容孩子教育诸方面,因为我急着去车站,会见在友好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出门,在楼下道别,美女将长长的丝巾一甩,留给我一个曼妙的背影,我已经忘了还饿着肚子,和大姨姐一道去车站。

候车大厅里的人永远那么多,却也不妨碍她们姐妹说体己话,终于要检票了,于是今晚我第二次和人说再见,随人流向三号车厢走去。

忽然想到最近几次去北京竟然都是为了求医。

北京,我和你的缘分仅仅是治病吗?



上车坐定,眼睛余光一扫同座手中的报纸,上面有“经济萧条各大航空公司纷纷打折售机票”的报道,后悔没坐飞机,因为报上说现在可以买到一折的机票,算起来比车票还便宜,想起行前我曾建议坐飞机被妻子驳回,内心黯然:权力的好处真是无处不在。

翌日上午九点多,火车到达北京站,打车直接去医院,住下,又马不停蹄去买日用品,办理饭卡什么的,上上下下好几个来回,总算将饭菜送到床头,妻子刚吃几口,就开始不停地抱怨,说是医院的饭太难吃。说实话,我感觉还可以,而且按理说,小户人家的女子是不该对饮食太讲究的,我怀疑是情绪影响了妻子的味觉嗅觉功能。

妻子的抱怨还不止这些,当然,主要是对我,我发现她看我的眼光充满不屑和嫌弃,又不停地唠叨,指挥我做这做那,我尽量按她的命令执行到自认为最好,但还是很难让她满意,她越发地娇气,越发地烦躁,我便越发地心虚,越发地没脾气。我以为这是病人的住院情结,因为好不容易做一回病人,身价刹那高贵起来,这也可以理解。

关于晚上我的住宿问题,又一次引发不快。问过护士,家属须等病人手术后才能在病房陪护。妻子说她有个阔亲戚住在北京,建议我晚上过去。幸好我还懂得高低贵贱之分,又不愿阔亲戚沾上我的穷气,所以硬气一回,断然拒绝。有位同乡正好在这家医院做事,下午来病房聊天,便热情邀请我去他的住所,说租房在地下室,那是深挖洞年代遗留下的防空洞,现在成了外地来京人员便宜租住的居所,条件很简陋,如果我不嫌弃的话,可以去挤一宿的,而且一再道歉,好像很对不起我似的,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忙不迭地答应。
妻子是个大忙人,电话一直不断,而且将铃声设为我最不能忍受的某首奥运歌曲,于是我不得不一次次遭受折磨,到了傍晚,她的一位事业做得很大的同学电话告诉她,一会儿飞京,晚上请了几位在京的老乡聚会,地点定在据说是北京挺有名的酒店,希望她一定参加。妻子立即很兴奋的样子,忙着联系另一位同学开车过来,一起去机场接机,又命令我同行。说实话,我非常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妻命难违,而且这次从家里出来,我就抱定唯妻命是听的宗旨,稍做迟疑,答应下来。

妻子和同学约定六点在医院门口见面,我们提前十分钟下楼。等人是件苦差事,尤其在寒冷的冬夜,虽然华灯初放,霓虹闪烁,首都的夜景是那样地迷人,却也难敌晚来风急,丝丝寒气直往身上钻,没办法,不停地原地踏步以驱寒。

想不到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妻子不停地给同学打电话催促,似乎不打爆电话不算完,我在旁边都不好意思,但北京的堵车现象并不因我妻子的电话而稍有好转。我开始佩服英国人的精明和好学,伦敦的交通状况据说比北京好不了多少,所以奥运期间,专门派人来考察学习北京单双号行车办法。
同样是六点出发,妻子同学从合肥飞北京,等我们到机场时,坐飞机的已经在机场等接飞机的四十分钟了,北京的交通状况可见一斑。

驱车去酒店,从鸟巢和水立方旁边经过,两个建筑都熄了灯光,静静地,似乎刚从喧嚣中解脱出来,很疲惫的样子,有些暗的影子矗立着,也不见得怎么雄伟。我不禁感慨,几个月前在这里演绎的一幕幕,无论菲尔普斯博尔特的天才惊艳还是刘翔程菲的悲情眼泪都已成过往,正如我们坐着的这辆飞驰的汽车,一幅幅风景从眼前闪烁而过,你留意或不留意,风景都在身后,成为曾经,成为历史。

我一直说不清楚被妻子拉来参加这场宴会是该庆幸还是后悔。这是一场豪华得近乎奢靡的宴会,当一瓶瓶据说是珍藏二十年的五粮液流水一般灌进咽喉,我的意识朦胧得只听见几个年轻人的豪言壮语,他们心雄万夫,睥睨天下。曾几何时,我也少年豪气当拿云,如今霜染两鬓,英雄气短,提不起当年勇,做不成眼前事,朽木不可雕也!

再回到医院已是凌晨,我不好意思打搅那位老乡,溜进病房,伺候夫人洗漱,伺候夫人茶水,完毕,坐在椅子上,将头伏在低矮的床边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妻子摇醒了我,说这么大的呼噜,你好意思吗?也不怕吵别人不能入睡,讲点公德吧。于是起身,蹑手蹑脚去盥洗间用冷水浸脸驱赶睡意,再回到病房,我睁大眼睛等待黎明。

北京,你以你的严肃正统渊远厚重承载了中国的历史,今夜我在你的怀里睁大眼睛,我用我的耳朵用我的心聆听你绵长的呼吸!



因为托了医院里的熟人帮忙,院方很快对我妻子的病情进行会诊,最终的治疗方案是手术。

按照医生嘱咐,手术前一天晚上零点以后,病人就不能进饮食了,所以天黑以后,我和妻子去旁近的酒店,点了爱吃的饭菜,妻子却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我们尽量说些轻松的话题,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我还是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压力。因为是腰椎出了问题,手术成败的关系很大,尽管医生说得很轻松,但我知道那是些善意的安慰的话,我无法让自己真正轻松下来。

病房里的两位病友都是本地人,很是热情,那位湖北藉的护工更是热心肠,因为和骨科的医护熟悉,所以帮我领了一张折叠床,又帮我铺好,那天晚上我却根本没碰它。给妻子洗脸洗脚,抹洗身子,温言安慰,鼓励她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妻子仿佛很认真听话的样子,闭了眼睛,我却从她沉重而不均匀的呼吸声中,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腰肢对于人体的重要性是再明白不过了,手术本身有成败两种可能,进一步说,即使手术成功,将来的恢复过程也很漫长,恢复程度还是个未知数,作为一个在医院做事多年的人,妻子自然比我更清楚自己的病情,她内心的沉重岂是我三言两语可以减轻。我倒是真希望生病的是我,和爱情和崇高无关,因为我的身体本来就千疮百孔,痛苦的近于麻木,再多一处又打什么要紧。

烦躁,无聊,打开笔记本,想写点什么强迫自己静心,开了个头,却怎么也写不下去。去洗手间抽了两支香烟回来,却见妻子的眼睛依然睁着。

我和妻子结婚二十多年,期间风风雨雨,争争吵吵,情景有点相似于电视剧《金婚》,到现在还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简直是奇迹。我曾经认真思考过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最终归结为对生活的认知不同。我是个很传统的人,安贫乐道,喜欢淡泊宁静的生活,于名利无任何欲望;她却很时尚,于新的观念接受很快,一心要出人头地,过富足的生活。我们按照各自的信念生活,就像平行的轨道,少了沟通,少了交流,时间让我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最终很难弥补。现在想来,多半是我的错了,因为我改变不了世界,却又改变不好自己,到头来面目全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难怪妻子轻视我。我以诚待人,却又常常被人暗算,吃亏后又不长智慧,重蹈覆辙的事经常有,于是她恨铁不成钢。我不会挣钱,除了认几个汉字,于谋生手段全无,无法给她希望的物质生活,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有一段时间离婚成为她对我说话时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我们也曾付诸实践,但最后关头还是罢手,她告诉我原因是想破了脑袋终于想起我还算是个好人,甚至还有点小智慧,但一个男人如果不能将满腹经纶转变成物质,烂忠厚无用,还是和窝囊废无异。慢慢,她对我失去信心,决心独自创造财富,而我又没有能力帮助到她,看着她累月打拼,由心疼到不解到淡然到冷漠,我说服不了她,她说服不了我,以致变成路人。她对我由失望而绝望,慢慢,连最起码的关心和尊重也没有了,看我的目光全是嫌弃,冷漠,好像和我一起生活是受了很大委屈,我则逆来顺受,习惯了被轻视,习惯了被冷漠,习惯了关闭心门,习惯了深夜太息。

我不知道天下有多少人和我们夫妻一样生活在围城中,也不知道还要在围城中待多久。其实,爱情在开始时都是美好的,只是进入婚姻期后因为经营不当,才变生出一幕幕悲剧。有些事理需要在开始时就明白,明白得晚了,就什么也晚了。

如果重新来过……

这个意念一入脑子,我一下子变得十分激动。我想起很多往事,好像自己这些年一直失忆,现在,一下子,很多年前的琐事小事往事旧事都清晰地回想起来。

我问自己:我该为自己事实上已经失败的婚姻负什么责任?

突然之间,我就变得十分虚弱,眼泪顺着脸颊自顾流下来。



手术安排在我们入院第三天的下午。三点半,妻子被从病房接出去,进入手术室前,我们的手一直是握着的,四目相对,她的无助让我心痛,我说不出鼓励她的话,只是用力握她的手。

按照医生要求,在门外等着签字。走廊上聚了不少的人,男男女女,不少都是外地口音,我从他们紧张的表情里就能知道,他们有亲人在手术室里。

大约十几分钟后,手术室的门开了,喊我的是位女医生,拿出一份表格,向我耐心地解释病人因接受麻醉可能出现的意外,当然最重要的部分是签字,我把它看成是手术中出现意外事故家属放弃追究责任的承诺,好像有了这份签字,医生面对的就是无关责任的试验品了,而家属则是将病人的生死完全交给不用负责任的医生。

我一下就想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拿起笔,像是拿着沉重的利器,而敌对方却是我的妻子——尽管她对我冷漠轻视不屑一顾,尽管她曾将我的自尊慢慢剥去,尽管她耿耿于怀我的各种不好,然而刹那间我心跳加速,脸红耳热,真切地有一种割肉的疼痛。

我低下头,调匀呼吸,将名字歪歪扭扭签在表格上。

手术室的门被重重地关闭,我回到走廊,感觉内衣全被汗湿了。

苦笑,原来内心深处,对妻子还是很在意的。

我知道爱对我来说过于奢侈,妻子与我,我们之间差不多完全是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了,也许说她是我的一个任性娇纵的家人更合适,而我,至多不过是她眼里一位不成器的兄长,对她关爱不够,没负起兄长的责任。

在焦灼中等待,想象着手术室里的情景,没过多久,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妻子的同学,也是我的朋友,正好出差在北京,获悉,来探视,已快到医院大门口。我赶紧去迎,连续下楼梯走过道,有些气喘,却见一个玲珑的丽人微笑着站在风中,北京傍晚的阳光暖暖地将她笼住,使她像是梵高笔下的向日葵。
丽人没能见到她的同学,因为我不能确定妻子会在手术室待多久,而她又是一身的事务,所以表达过心意,带着我的感激匆匆离去。

我没有急着回手术室的走廊,站在医院的门外,站在喧嚣的马路旁边,自顾自点燃香烟,在袅袅散去的烟气中,我的心变得平静,平静到能感受到这座城市的伟大。

这座城市的名字叫北京。

地理书上说,距今一亿多年前的中生代晚期,在中国东部发生了一场“燕山运动”,火山喷发,地壳变动,山地隆起,运动之后的北京地区,三面环山,中间是平原,向东南开敞,如同一个海湾,成为“北京湾”。漠北民族打到这里,冬天的时候,觉得北风还能如刀,残阳还能如血,认定这里是他们可以用一定形式定居下来、而又不会失去剽悍野性和判断力的最南端。再往南,过了淮河,杨柳岸的暖风就会吹融刀剑,醉泥螺和黄鱼鲞就会催生骑兵肚皮的赘肉,口小如樱桃的女人就会柔软各个部落首领的身心。江南的汉人也逐渐悟出一个重要规律:北京东南的所谓中原无险可守,北方异族入侵,一失北京,中原难保,江山难保,不在北方建立都城,就是自行加速政权的灭亡。于是平安险中求,明成祖迁都北京,在沙尘暴中真切感受塞北的威胁,在威胁中时刻警惕着。

历史就这么写下来,兴衰荣辱,都和这座城市有关。就像一把茶壶,茶叶在茶壶里泡过一段时间,即使茶水被喝光了,即使茶叶被倒出来,茶气还是在的。太多有权的有钱的有性情的人像茶叶似的在这个城市泡过,即使权没了钱没了性情耗没了,但是人气还在,仿佛茶气,又兼容并蓄,淡雅且凝重,就像你站在北京的街头,随便向一个人问路你都会感受到首都人的文明礼貌,而眼前的汽车似乎用极大的耐心等待随处横穿马路的行人安全穿越;在外地人面前,北京人总是昂首挺胸,难以掩饰骨子里的自豪与优越,却又真诚热情,助人为乐。

而这样的一座城市从概念上说,居然有差不多十四亿分之一属于我。

扔下烟蒂,身体的虚汗已被风干,我觉出寒冷,缩缩脖子,仔细辨别路径,向手术室走去。



妻子的手术很成功,主刀的是这家医院脊柱外科的专家,手术的时间很短,术后非但原来下肢的麻胀酸痛感失去,就连切口处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我怀疑是手术破坏了她的痛觉神经,便使劲用手掐她的脚,结果是她认为我心怀叵测乘人之危对她下毒手,我担心她从此对我怀恨在心,她却虚弱地对我笑笑。

很多年没见到妻子这样轻松的笑容了,我怀疑她对我一贯的冷漠是因为身上的病痛。其实我妻子真的不显老,五官甚至可以说秀丽,如果经常笑一笑,放松面部肌肉,肯定能养颜养眼,根本没必要用价值不菲的化学品反复涂抹,硬是给自己戴上一层假面。

又回到病房,我和妻子的心境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好像刚经历一场审判,结果是无罪释放,又好像刚斩断心魔,内心轻松得甚至失重。看不见室外的天空,我想,北京的天空一定可以见到蓝天白云。
按照医生嘱咐,病人手术后六个小时不能进饮食,妻子却一直嚷着要喝水,无奈,只好端了试好温度的茶水让她漱口,一遍遍,一遍遍,她显得很兴奋,因为身体轻松的感觉,也因为医生的嘉勉——医生说妻子表现得非常坚强,手术非常顺利,卧床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我却知道恢复的过程漫长而关键,来不得丝毫的马虎大意,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一次脊柱手术。

麻烦的是那天晚上起,我开始高烧,然后又发冷,就像打摆子,全身骨头散了架,感觉筋骨正被一根根抽去。我无法看见自己的脸,但我知道一定脸颊潮红。我警告自己,一定要挺住啊,挺住,挺住,不能让妻子发觉。我不是病人,病人是我的妻子,需要伺候的是我的妻子。

午夜,病人可以吃点东西了,赶紧找值班护士用微波炉加热事先准备好的黑米粥,将病床稍稍摇起,一勺一勺地喂下,她却又生事,说是想吃冰激凌,雪碧一类的饮料也行。没办法,我只好耐心劝说,劝说无效,虎起脸,装作很烦很恼火的样子,妻子才作罢。

妻子刚经历过一场战役,硝烟散尽,这时候本该虚弱放松地大睡一觉的,然而我却错打了算盘,她就是入不了梦,那种兴奋的样子很像一个穷人突然中了大奖,马上开始谋算怎么去花这一大笔横生钱财。一碗黑米粥下肚,精力开始弥漫,当然,她自己是无法释放激荡的精力的,于是通过我——不停地对我下达各种命令,幸好是深夜,幸好她也知道打搅别人睡眠是没有公德心的事情,于是我一次次蹑手蹑脚行走在某医院骨科住院部的走廊上,倒尿液,端热水,冲开水,次数多了,以致值夜班的护士小姐用她那惺忪的美丽眼睛狐疑地打量我,以为我是乘夜深人静图谋不轨的什么狼。

我的灾难远没有结束,第二天上午,查房后,护士取下导尿管,妻子却无法排尿,我怀疑这不是器质性病变而是心理问题。同房的病友交给我好办法:将脸盆里的水装进饮料瓶又倒入盆里,目的是让妻子听见流水的声音,刺激尿意。我一边制造瀑布的声音,一边用皲裂的嘴唇吹起口哨作为背景音乐,直接的后果是病友、赶来探视的护士和我抢门而出奔向卫生间,唯独对我妻子无效。

到下午,我故意虎起的脸对妻子已经起不了任何震慑作用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医生命令——医生要她平躺着,不准随便翻动身体的,她却翻过来覆过去,一刻也不安生,理由是肚子胀痛。我虽然很能理解妻子的痛楚,却又非常担心,这于伤口的愈合和恢复是很不利的,没办法,只好请示医生,请来护士,给妻子重新用上导尿管——尽管医生一再强调这样很容易感染。

这么一顿折腾,妻子已委顿不堪,更为严重的是她心理发生了变化,对自己的身体由极度自信到极度不自信,嚷着饿了,喂她却又不想吃了,嚷着口渴,端来茶水却又拒绝,她已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做才舒服,于是对我横加指责,好像我所作一切都难让她满意,我小心翼翼做事,宽宏大量思想,看得病友只摇头,那位热心肠护工有空就帮助我,可惜我没好意思问她名字,老婆喊她小妹,我怎么也张不开口跟着喊,只好入乡随俗,像北京人那样,看着她的眼睛叫她“那谁”,想来,觉得很是对不起人家。

截止到晚上,妻子在北京的几个亲戚都来探望过,可惜都是她的晚辈,虽然也一起帮着我安慰她,却收效甚微,倒是病友们的现身说法,给她触动不小。入夜,妻子终于沉沉睡去,我的灾难算是告一段落。

我却不能睡去,粗算一下,来京四整天,我的睡眠时间还不足十小时。

我坚决相信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躺在一张舒服的大床上睡到自然醒。

——我开始怀疑自己曾有长期的失眠史了。



当我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感觉胸口像破烂的大风车时,我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加重了。偷着去门诊部,看着长长的挂号队伍,我气馁了——我知道自己肯定没有这么长的时间等待,妻子说不定就会有新的命令下达给我,擅离职守可不是一般的错误。

问了几个人,才找到一家药房,凭我久病良医的经验,买来一些退烧的药,消炎的药,专治感冒的药以及止咳糖浆、同仁堂的羚羊清肺丸,沉沉的一袋子,拎着,像是拎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希望。

妻子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了,我告诉她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急不得,燥不得,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而且,手术很成功,只要按医生要求去做,痊愈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关键是对自己有信心。妻子一脸的歉意,似乎很为自己昨天的反常行为不好意思,这在我印象中是很少见的,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强烈的膨胀的自信心从来就不允许自己承认做错事说错话。看来偶尔生病住一次医院也不一定是坏事,最起码以一个弱者的姿态在接受别人关爱的同时,也会检讨自己的行为甚至改变自己的心性。

我们开始平静地说话,过往,现在,甚至将来。我发现妻子并不难沟通,多年的职场打拼锻炼了她的能力,她能用准确的语言简明地表述自己的思想,而且娓娓叙述时有着很深的亲和力,无怪乎她自豪地说单位里的同事们都很敬重她。我知道这些年她其实很累,这种累来自于长期为了理想奋斗却又收效甚微甚至离目标越来越远后的失望乃至绝望,遍体鳞伤,身心憔悴,她对自己生活的环境没有归属感,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寻找,似乎一直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唯一能对她产生快感的是奋斗的结果,可惜直到今天她的奋斗也没什么结果,她所有的,只是痛苦疲惫的过程,而且还将无限期地延续这个过程,这是她以及和她一样的女人的悲哀。人生其实有很多值得一做的事,有很多让自己开心的方法,为什么一心汲汲于物欲呢?说穿了可能还是心底的那份虚荣所致,比如我妻子的单位最近会有一次联欢,而她的表演欲望使她决定要赶回去参加,甚至还央求我帮她写一段可供朗诵的文字,我知道说服不了她,于是勉为其难写了那么一段,她花了不少精力去背诵我的垃圾文字,后来医生告诉她按照病情无法在近期出院,于是她又输入手机用短信的形式发给同事,希望同事能代替她在联欢会上朗读。仔细想想,我开始理解她的做法。这是个过于实际的社会,想要获得别人的尊重是很困难的事情,很多人为了这些虚的东西放弃了享受生活的乐趣,而把自己变成奴役,悲哀的是无从回头,只好一路走下去。

我默然。

有一点可以肯定,妻子已经开始关心我了,对我的命令少了很多,又询问我的病情,要我去刮胡子,说我这几天老了很多。

去盥洗间照照镜子,这张清癯的老脸真的令人恐怖,眼袋肿大,口角皲裂,胡须已经有白色的了。
我苦笑。

现在我开始觉得伺候生病的妻子虽然很难,但用心还是能做好的,有些细节是绝对要注意的,比如洗脸时美容的工序一定不能少,不能偷工减料;病人的口会很刁,对饮食的讲究很过分,要陪笑脸,说话最好低声细语,等等。你别想着你所作的一切会有回报,因为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所以,权当助人为乐,权当做义工,权当尽义务,能这样想,你自然会心安理得。

那几天我咬牙坚持,因为我看到曙光了——妻子恢复的很好,到第五天,早上查房时,医生说可以下地活动,该准备出院了。这对我不啻是福音。我去附近的康复器材中心买来腰椎患者专用的护腰,医生指导她在腰间围好,然后又一次拔了导尿管,妻子手术后第一次下地,忙不迭地去卫生间,回来兴冲冲地对我说,这回好了,不用吹口哨了。
看着妻子开心的笑脸,我忽然感到自己这次北京之行,像是来完成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真的有看成龙电影的感觉,情节跌宕起伏,人物个性鲜明,演员表演卖力,而且我给自己找到新的就业机会,因为我觉得自己很有做护工的潜质,最难伺候的病人也不过如此吧。

这是意外的收获,你认真对待生活,生活总是会给你回报的。



那天早上,我顶着寒风去买车票,可没惜买到下铺,好说歹说才买了两张中铺,很是担心妻子又要讥笑我办事能力差,好在妻子没说什么。收拾行囊,和医院结算,不知为什么,心里对医院竟然有了些许留恋。
是晚上十点零八分的火车,九点,打车去车站。北京的冬夜非常冷,裸露在外面的脸手被风吹的很疼,到了车站,进入候车大厅,妻子和站方协商,走了对老弱病残开放的绿色通道,提前进入车厢。因为没买到下铺的票,和几个乘客协商,希望能给妻子换一个下铺,遇到几双白眼,一边感叹国人的冷漠,一边无奈作罢。
剥了几个煮熟的鸡蛋,伺候妻子就着糖水吃下,又洗刷好餐具放进行李箱里,帮妻子掩好被角,看看,实在没什么要做的了,爬上自己的铺位躺下。

长长出了一口气:真累啊!

掏出手机,看时,存了好多条未读的短信,有询问我妻子病况的,有和我说事的,最多的还是祝福短信,我才知道原来今晚是平安夜。

现在已很少有人把平安夜之类节日叫做洋节了,很多单位还把习惯安排在元旦的联欢活动提前到平安夜,自自然然的,没什么不妥,可见所谓洋节虽是泊来品,由时尚变成习惯,由年轻人追捧到被全民接受,并不要经过多长时间。当年有人将之看成西方文化对民族文化的入侵,于是大加鞑罚,呼吁抵制,其实是过于敏感了,即使像我这样的老土,心理上也并不怎么排斥,一个节日而已,没必要危言耸听,华夏几千年文明历史,泱泱大国,应该有与之相配的宽容心态,说过洋节就是对西方文化俯首称臣,的确有点言过其实了,就像今晚,平安夜,多吉祥的节日,人生劳碌,命途多舛,谁不期盼平安,而且很难得有这样的一个夜晚,朋友们放下心事,在一起聚会,本就没什么不好。

胡思乱想着,列车已经启动。看不见身后的万家灯火,但我知道今晚的北京是狂欢的北京不眠的北京,这些和我无关,或者从来就和我无关,我承认内心存有孤独的情结,热闹的地方总会让我水土不服,比如这些天我连续的低烧,咳嗽,尽管吃药,吃药,吃药,却还是低烧依旧,怎一个咳嗽了得。乡下人的毛病须回乡下治疗,这是一定的。

忽然有唱几句的冲动,当然,我只是在心里唱给自己听:

夜色阑珊了城市,寒风吹起了别绪,北京,我在早上到来,又在晚上离去,离去在平安夜。当汽笛声响起,这里已经成为记忆。平安夜狂欢夜,快乐幸福都给你,平安夜不眠夜,下一站我又将在哪里……

晚安,北京!
(歌者2009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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