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涤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42 编辑 <br /><br />　　　　　　　　　洗涤

　　　　　　　　　　　■敬一兵

　　不能说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像灯光一样饱和，说出来，无疑等同于向准备行窃的盗贼说出了电路上的开关，随时都有可能让他的名字，连同他的生命火焰一道，熄灭。黑暗不能够被光线洗涤，他不愿意看见，我也不愿意看见，所以我叫他曾老鬼的时候，他都是会心一笑，样子十分灿烂，就好像原本污迹斑驳的身体，经过热带雨林的洗涤，全都平复在了光滑鲜艳的色彩之下。这个印象，在他从缅甸的掸邦，与另外几个中国人带着手铐通过云南临沧的南伞边境检查站，向我乘坐的警车走过来的时候，特别清晰。

　　洗涤，其实就是搓揉的过程。热带雨林，正在和我的同事办理移交手续的缅甸警察，铮亮的手铐，还有曾老鬼他们虽然结束了步行，上了警车，但他们穿的花布衬衫上南洋风味的图案依旧不愿意停止缭乱纠缠的情形，都是一种搓揉。那几个中国人在搓揉中萎靡不振地蔫塌着身子，只有曾老鬼假装这里望望，那里瞧瞧，努力抑制想笑的眼睛和想说话的嘴巴，从洗涤的搓揉中，不由自主地张扬出了崛起的意思，类似邦德完成了间谍任务，从一群美女的合围中，拔出身体，扬长而去。他为自己的成功暗自得意的时候，我用手夸张地抓住他的领口，低沉而又威严地说，你给我老实点，低下头！曾老鬼不是邦德，没有007的那种素质。他仅仅就是我的一个特殊的线人，再之前，他也是一个沉溺于赌博的赌徒，只不过他经历过无数次的洗涤，顽固的污浊色彩已经被漂白，就连他的视线，也呈现出亮闪闪的情形，路在他的脚下变得又宽又直，让乐颠颠走在路上的他，时时都以为自己成了国际刑警。他明白我的用意，我不想让他在另外几个被捕者面前暴露身份，自己用手掐灭了自己的生命火焰。可是，这次任务他确实完成得太出色了，不要说他，就是我，在内心里，也传来了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喜悦冲动，所以他在低头的瞬间，还是露出了笑容。不得以，我用头套罩住了他的头，并对其他几个被捕者说，谁不老实，东张西望，谁就会被用头套罩住。

　　缅甸的掸邦和云南的临沧，夏天多雨，甚至天边飘来的乌云，还来不及遮盖太阳，就哗啦啦降下了瓢泼大雨。雨水淋湿了头发和衣裳，藏在皱纹里的汗汁和污垢，也被雨水带走了，只有脚上裹满了稀泥。如果雨水不断增大，又能持续相当一段时间，那么裹在脚上的淤泥，也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鞋子本来的面目，就像芒果树的叶子，绿得剔透，饱和，绚烂。雨水前和雨水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雨水后的世界，一切色彩都被加浓了，所有景物，都呈现出丰饶饱满的味道。洗涤和冲刷，让雨成了主角，淤泥成了配角，成了映衬洗涤的背景，显得孤介和盲目，情形之中，尽是与雨水不可兼容的意思。淤泥这个背景角色，在如是的特定环境中，唯一具有的价值，就是检验雨水洗涤事物的一个尺度。淤泥粘附在事物身上的数量越少，洗涤的效果就越好，对比就越清晰。曾老鬼是被洗涤过的，与他身边的那几个戴手铐的中国人的对比，自然就很鲜明清晰，就是与他自己的历史对比，也是清晰的。

　　曾老鬼的历史，是一个赌博的历史。

　　从成都来到中缅边境的临沧当知青，白天在太阳烤焦了的地里干农活，虽然枯燥单调，但不寂寞，有白云从天上浩荡走过，有女知青的身影可以让他想入非非，有不堪入耳的黄段子被即兴创作出来打发时间。可是到了晚上，看得见的女人身影都变成了记忆，黄段子也因为没有了具体的女人身影而失去了脉络和骨骼，只有水一样无孔不入的寂寞与无聊，形影相随地纠缠在曾老鬼的身边。丰腴的热带水土繁殖了疯狂生长的植物，也繁殖了曾老鬼膨胀的生命力。特别是在夜里，被神秘的色调和混合了荤腥的气味操纵，他的精力就显得特别旺盛，简直就像发情期的小公狗，无法停下亢奋带来的烦躁和不安。在无聊之中找乐子，成了发泄的途径。这样，根据当时的条件，以扑克的方式进行赌博，由此应运而生。生活水平低，知青的口袋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多少的钱，所以输光了钱，用打火机、糖果、纸烟、手电筒、钢笔、本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充当赌资的情形十分常见。曾老鬼天生精灵，对他感兴趣的事情，喜欢从理性的角度细细琢磨，然后作出判断或者结果的预测，在这一点上，他很像那些生活在恒河边上的印度学者，而根本不像他周围这些从成都周边农村来的知青，本来脑袋里就空空如也，再被热带气候频繁的变化搅和，立即就对事物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感官杂芜，认识昏庸，莫衷一是。赢多输少的结局，是对他的最高奖赏，同时也让他作弊的鬼把戏在赌博砥砺中，变得炉火纯青。斗十四，扯马股，接龙，拱猪，硬百甚至干脆到直接摸一张牌比大小，各式各样的扑克玩法，完全成了铁锚，把他死死钉在了赌博的海底暗礁上，不能自拔。夜深人静，睡在床上做梦，梦到的女人不是与他做爱，而是坐在他身边看他精湛的赌技，然后因了钦佩和仰慕，不时悄悄给他的脸颊送上一个热吻，再用丰腴的胸脯有意无意碰碰他的手臂。像他这个青春期的男人，做梦大多应该是有颜色的梦，而在他的梦里，女人的颜色都让位给了赌博，不是他不好色，而是他太钟情赌博了。从成都来的知青，都被热带的太阳烤黑了，像抓了把煤灰涂在脸上，而曾老鬼脸上的黑色，更多的是被赌博过程中一支接一支抽的纸烟给熏黑的。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认识他的知青，都知道他中了赌博的魔，被赌博一次又一次洗涤搓揉后，他的生活，他的感观世界，他的未来，都成了赌博的内涵。

　　他当知青的那个生产队，隔一条小河，就是掸邦。河这边与河那边虽然语言不同，他都听不懂，但两边天上飘浮的云彩是一样的，房屋的风格也大致相同，即便在细微之处表现出了被曲解的味道，但不影响河两边的人的相同的贫穷生活习惯，就像同一个太阳都把两边的人晒得黑不溜秋是一样的。要说不同，就是河两边的人面对贫穷的解决方式是不一样的。河这边的云南临沧，像他这样的蜂蚁般的劳作者，格外旺盛的生命力，都被毛泽东锐不可挡的理性思想调整了方向，所以他们的劳作，就成了改变贫穷的非凡创造。现在来看，毛泽东的这个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决策，依旧是英明的，尤其对年轻人的锻炼而言，是富有意义的。但在河那边的掸邦，改变贫穷的方法是战争，是赖温的政府军与缅共游击队之间，还有各种派系之间的战争。人在战争中成了蜉蝣，自己吞噬自己，或者相互掠夺。时不时在晚上，还能够听见河那边传过来的枪炮声。曾老鬼一听见枪炮声就激动，浑身上下的血液一下子就澎湃起来，仿佛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突然闯进了老单身汉的梦里。曾老鬼决不否认，想象中站在掸邦那些低矮屋檐下的妓女，是蛊惑他的一个因素，但真正让他激动起来的，还是在战争中可以发横财的梦想，比如他经常听去过河那边的老乡说过，无论是政府军还是缅共游击队，都会变着面目在当地开妓院和赌场，聚敛钱财。妓院要嫖客，赌场需赌徒，共同面临的客源问题，成了他的生财之道。

　　有了这个想法的那天晚上，恰巧下了大雨，为他偷跑到掸邦的赌场，提供了掩护的机会。恰巧那天，夜晚的掸邦没有战事发生，一切事物都在雨中按照自己的意愿悄悄发展着。更恰巧的是，那天晚上，他很顺利就找到了一个赌场，在里面玩21点纸牌赌博的手气特别好，运气和花花绿绿的钞票，鬼簇拥了鬼似地，亲亲热热朝他走来。这么多的恰巧元素，都意外地在那天晚上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当他向赌场老板发誓说完这里是他的福地，他一定要带更多的中国人过来赌博的话后走在回知青点的路上时，他简直就成了缅甸那伙赌徒心中的异族的游吟诗人了。浪漫的情怀，让他这个喝墨水很少的人，竟然搜肠刮肚想起了《诗经》里唱出的词：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情绪在发高烧，他哪里晓得，赌场就是一个染缸，酱色的染缸，跳进去后就会被搓揉成酱色，要想洗干净，很难了。

　　他回报给赌场老板的琼瑶，就是他带去的知青。他每次带过去的人不多，三两个而已，最多的时候也没有超过六人。不是他不愿意带太多的人去，而是知青大多很穷，包包里有钱的，都是靠私下变卖工分或者生活用品换来的。钱在那个年代真的很稀罕，就连赌场老板都舍不得用钱来给他报酬，而是用缅甸的土特产，或者发几个筹码给他来代替。记得他给我亲口说过，令他最兴奋的一次，是他带过去了九个人参加赌博，结果九个人都输得一塌糊涂。那晚赌场老板狠狠赚了一笔，派专车把九个知青送回边境的小河边后，眉开眼笑地邀请他在赌场过了一夜，还发给他一个跳脱衣舞的舞女免费陪睡。得意忘形，缺乏从别人身上吸取教训，是曾老鬼唯一的致命弱点。也不能怪他，改变贫穷的非凡创造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历史进程，不可能指望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得到完成，他也无法承担起这个责任。不要说承担，就连那九个知青输了钱后将会对他构成怎样的后果，他都是无法预料的。他钻进了赌博的牛角尖，根本就不可能感知到牛角外的世界。第二天他回去后，就被抓了起来，罪名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革命运动，聚众赌博和组织偷渡。很快他就被判了重刑，投进了大牢。他平时总是想方设法洗涤别人的脑筋，唆使别人赌博，没有想到到头来自己被别人洗涤了。进监狱就是用肥皂洗涤衣物一样的过程。在监狱里他才醒悟过来，把人洗干净和把人弄脏，原本就是洗涤的两面性，情形仿佛一把双刃剑，既可伤人，也会伤己。

　　无期徒刑，让他成了生活的弦外之音。日出日落，一天天在监狱的墙壁上重复，他只能观望，无法参与，更不可能丈量出外面的世界，在日出日落的循环中，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变化肯定是巨大的，这其中就包括了他最熟悉的那个距中国边境仅两公里的缅甸掸邦，已经从毒品贩卖的发源地，过度到了以赌博为主的经济特区。在林立的赌场里，老板大多是中国人，赌客也大多是中国人，下注的赌资也由曾老鬼过去常常看见的角票和元票，变成了现在的五万、八万甚至还可以高达八十万的押注，心惊肉跳的程度，绝对是曾老鬼做梦都不会想到的。这些赌场，每天都张了血盆大口等待鱼儿上钩。他们不喜欢小鱼小虾，本身就没有太多油水，赌输了还赖帐。因此每个赌场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可嫖可赌就是绝不允许赖帐，如果赖帐甚至闹事，轻则挑脚筋，重则秘密处死。当然，赌场老板个个都很精明，他们不喜欢中国的地方官员带了公款来赌博，害怕由此引来中国警方采用各种手段的强力打击。他们特别喜欢的是中国民营企业的大小老板，只要这些人光临，他们都会像侍侯上帝那样侍侯他们，无论赌输赌赢，一律免费接送免费食宿。即便这些精明的老板再怎么谨小慎微，他们还是很难识别赌徒的身份，很难区别是赌钱还是洗钱的行为，再加之赌场的性质决定了他们必须与当地的黑社会组织勾结，所以萌发犯罪的软肋，总是明晃晃地露在外面，无法掩盖，无法洗涤，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富有弹性的窟窿。所谓蛇有多粗，洞就有多大是也。当然，真正的蛇，是有益的动物，它们才不会往赌场这个窟窿里爬，爬进这个窟窿里去潜伏躲藏的，是人，是像成都一家商业银行的经理携了巨款潜逃的这种人。

　　为了秘密诱捕携款潜逃者，我们从监狱提供的资料中，发现了曾老鬼。

　　经过监狱近二十年的长期洗涤，曾老鬼身上的酱色，基本上被挤完了。剩下来的，是渗透进了骨髓里的色素，虽然还没有被彻底清除，但活跃的幅度和力度，已经严重衰退。他走进我的办公室，除了他的眼睛，从身体到精神，都是软塌塌的，比无牙的老太婆吃的洋芋泥还要稀软，根本看不见他过去在缅甸赌场里狼性的痕迹。这一点也不奇怪，长期囚禁在笼子里的狼，都会变得驯服，甚至还有了文弱和安静的韵味。他的眼睛闪烁出了光亮的色泽，因为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像希腊神话里那个接受惩罚的西绪福斯，永远不能停止推石头上山的苦役，就要结束了。我让他坐在沙发上，又让押解他的武警打开了他的手铐后退出了我的办公室。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他。空调制造出来的舒适氛围，缓解了他的紧张感。我点了一支香烟递给他，再用纸杯泡了茶给他喝。接下来，我就和他谈话，不说赌博的事情，只说他的生活。从谈话中得知他在服刑期间，父亲因为他在政治上遭到排斥，抑郁成病，最后死了，母亲改嫁去了远方，事实让他沦落成了孤人。我向他表示了充分的同情，然后问他今后在生活上有什么打算。他说像他这样的人，生活已经远离了他，再加上他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没有女人会跟他过日子，所以他只希望自己好好改造，争取今后能够留在监狱里当一名工人。人性都有向善的一面，洗涤，就是为了让蒙蔽的人性，露出来。洗涤的力度不够，人性露不出来，洗涤的动作过于粗暴，又会让灵魂扭曲。可惜，这个问题的认识，在他过去的服刑期间，没有引起重视。

　　这样的谈话，让我从心理上判断出，他游荡的灵魂，有了皈依宁静的意思。显然，洗涤在他的身上收到了效果，接下来做的事情，就是如何把他拿到外面去晾晒的问题了。我拿出了几个人的照片让他进行辨认，不费吹灰之力，他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就是二十多年前他报之以琼瑶的那个赌场老板。这个老板一直从事赌场生意，进项越来越丰厚，日子过得也很滋润，一天到晚心花怒放，所以保养得很不错，六十岁的人看上去简直就像才四十出头的样子。我没有立即告诉他我们的打算，而只是对他说，往后我会经常去监狱看他，同时正式通知他说，他回到监狱后，不必再进行劳动改造了，而是由监狱派出的人员对他进行身体恢复性锻炼。他听后很感激，想握握我的手的动作，因为突然意识到身份不符，立即改变成了尴尬的在自己衣服上搓揉的行为。我对他说我俩是老乡，没有关系，来吧，握个手。

　　按照侦察工作的保密条例，对曾老鬼进行的身体恢复性锻炼，有条不紊展开了。他只需要知其然，绝对不能知其所以然，于是，许多侦察意识、手段、犯罪心理知识和随机应变能力的锻炼成分，悄悄地通过身体恢复性锻炼的名义，灌输到了他的身上。直到我认为已经达到训练的目的后，在一个夜晚，秘密把他从监狱里接到我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我们要诱捕的对象照片让他看，让他在脑海里记住，然后告诉他，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个人从赌场里引出来，带到赌场附近的某某饭店。曾老鬼的反应很快，意识也很敏锐，见我如此认真细致地向他布置任务，他就明白了任务的重要性。望了一眼我肩膀上的肩章，直接用军衔代替我的名字对我说，X校！请您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还在回忆之前的事情，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声音：报告101，武装押解罪犯的成都特警已经到位，等候移交！

　　出于对线人安全的考虑，我们把曾老鬼送回到他阔别了三十多年的成都。我把监狱的释放证明递给他，说从今天起，你又成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了，祝贺！芙蓉花开了。窗户里追来了娃娃们幼稚的歌声。太阳光撒满了他的身子。有鸽子拖着哨音从头上掠过。一位慈祥的大妈，拉了他的手对他说欢迎你回家。幼稚园的值班室就是他新的工作岗位，就是他的家，就是他结束了疲惫旅行的灵魂归属地。他随大妈走进了幼稚园，大门在他们的身后轻轻关上了。只有他流了眼泪回头望我的眼神，像娃娃们唱的童谣，萦绕在清新的空气里，久久不愿散去。美好的景象里，到处都流淌着清澈、灵秀、滋润、和谐以及所有与洗涤这个词汇密切关联的韵味。阴郁被阳光沐浴，灰烬已经接近尾声，一切都是天光的自然色彩，越洗越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