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削面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58 编辑 <br /><br />刀削面
　　我进小店，女主人并不笑如春风。这很合宜：她不是卖笑，我也不是买春。
　　先说要削面还是炒面，让后厨（应是女老板的老公，我一直没问过。）去做，然后对女老板说，来个小菜，小盘的。――小盘2元，大盘3块。
　　冲门柜台上面，摆了几个盆子，到夏天上面蒙一块纱布，店里还干净，并不见有苍蝇在飞。每个盆子里面一样素菜：豆角、黄瓜、海带、花生豆、豆腐丝、还有肉冻一样的东西。都是没加油盐的半成品。
开始老板要问，要哪样？
　　你指给她，这，这，还有这。后来说的也麻烦，我就说，每样来点儿。后来，她自己问，每样来点儿？再后来，也不再问，直接就“每样来点儿”。她就每样用一把勺子舀一点，装到另一个盆子里，加油，加盐，加醋。搅拌一下，盛到一个巴掌大的小盘里，给端过来。
　　我问过她，你加的是什么油，好像和我们家的不一样，蛮好吃的。
　　店老板，难得灿然一笑，正门镶着两颗白牙，闪闪发光。就是你们当地的棉花油。我信她说的话，但也还不明白，味道也就是不一样。莫非，山西女人的手和我们当地不一样？个中味道还在其一搅一拌？
　　她原来还会问，喝什么酒？后来也就直接打一瓶啤酒，一块五的，冰镇的。她那里启啤酒的工具挺来劲。像大灶上通火的火钩子，应当是自己做的，一尺多长。搭在瓶盖上，勾住，握把的手一压。别说启酒瓶，就是木板上启钉子也一点问题没有。
　　夏天总是很热，屋子里也没空调。只顶上两架电扇。有一次，我看电扇不转，就问老板。女老板去墙上，抓了两个电线线头，嚓嚓，打着火接到一起，顶上电扇慢慢转起来。菜是凉的，酒是冰的。吃喝几口，遍体清爽，神气也通顺。我喜欢这家小店里没有别人，（当然，店主人不一定喜欢）小店很安静，我可以慢慢斟酌，看窗外，大街上。车来车去，人来人往，外面很热闹，里面很安静，店主人默默干着自己手里的活计，我喝着酒，很得意。
　　刀削面很快端上来。是后厨兼男老板亲自送来。他端面的情景多少让我有些不快：工具也是自制的。像个大半圆似的大铁夹子，插到海碗下面正好能托起碗来。他就用手端着这铁夹子，直插到我的面前。他也同样面色生硬，一句话不说，放下碗，抽出铁夹，趿着拖鞋，转身就走。我不快，是因为，这种端饭的方式总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情。幼时在乡下，家中养狗，母狗生了小狗，很护崽儿，一窝奶嘟嘟的小东西，还不睁眼睛。母狗守在身边，生怕自己心肝宝贝受半点伤害。狗东西平时对主人摇头摆尾，很是亲近。但毕竟血亲浓过思情，刚生过小崽儿的母狗，是近不得的。这时她六亲不认，谁近前她就咬谁。主人表示理解，还是要给她送饭。又不能靠前，就只好用一个铁叉子，插了狗食，插到她前面。
　　这样一联想，我看那老板端个铁夹子，就想起那狗食叉子。这样一来自己竟成了坐月子的母狗了。店老板不苟言笑，我只好不动声色。犯不上自寻晦气吧。心里再确定一回：我是来吃饭的，他是卖削面的。想想，在别家刀削面，好像也用这铁夹子给人上面。这也可能是人家山西刀削面的一种文化符号，没这铁夹子，面吃着就不香，不够味儿，不是“额”（读上声）们正宗山西刀削面。
　　再者说，人家卖的是面，又不是端面姿态。要姿态不应来面馆，去酒店，吃大餐，或者什么料理。不过，那又不关我的事了。他的面削的还是不错的。长长的三角棱子面，劲道爽滑。清汤，垫几根青菜，上面是一勺肉碴豆豉酱。看看也没什么东西，吃到嘴里和自家的面也就是不一样。想问一下，这是什么面削的？
山西面老板可能听不清我第一句，我就放慢再说一遍。
　　他肯定要答，就是你们当地面粉啊。
　　他的答案我都猜得到。最终原因我也明白。山西人的手和我们当地不一样呗。还有就是山西人的刀不一样。
　　我去过山西运城，明明知道是关老爷的老家，但来去匆匆根本也没机会前去拜望。也没机会见识一下，八十多斤的青龙偃月刀。也许吃刀削面竟有一种和关云长神交的意思在里面。我们当地有手擀面，擀字，一听就粘糊，远不如刀削来的气魄。想当年关云长一列阵，就是五百校刀手。也管对方千军万马，也不论你斧钺勾叉，我只是山西人五百名，校（削？）刀五百把。这是何等的胆气？只是小说里没说，关二君侯的队伍，中午开饭时吃什么？是不是也是大刀削面？想那场面当有“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感觉。
　　兰州也是宽阔豪爽的所在，但他们吃拉面，这一拉就拉倒了，比不得刀削。
　　听朋友讲，他见人表演削面。老者，剃光头，头上顶一湿白布，布上置面团。双手执刀。刀从头上过，削面如飞雪。听后让我无限神往，若有此一碗削面，在我面前。不用酒，只消嗅嗅面上刀气，也能醉倒。
　　我们这家小面馆老板，没有手使双刀的本事。他的刀也不太像刀，有点像瓦垄，弯弯的，四方白铁片，站在一口大锅前，“滋滋滋”的削出一条一条，飞到滚开的汤里。女老板也并不豪爽。一次，和老婆吃过面，算帐时十二块五毛钱，我说只两块零的了，少五毛行不行？
　　她站在那里不走，脸色更不好看，嘟囔一句山西话，我也听不太懂。大约就是小本生意，不能再便宜的了。
　　于是，我很尴尬，觉得的确是我的不对。慌忙掏了张整的，给她找开。
　　前一阵，我从外地回来。天上阴沉沉闷湿。在火车站就开始盘算。好久没吃刀削面了。凑凑兜里零钞，只有七块钱。一块钱坐公交，只剩六块。一碗削面要三块，一小盘凉菜二块，啤酒一块五。要六块五的。那么，就不喝酒了，这么难堪天气，劳远旅程，不喝我的冰镇啤酒，简直就是罪过。那就不要菜了，不要菜怎么喝酒？那，不吃面？不吃面我去那儿干嘛？
　　最终的办法是，不坐公交车，肩负着我的大包小裹，在细雨闷湿的马路上“pia, pia”的走了一个来小时，将近十里来路。穿大街，走小巷，拐过塑着“金鸡”的那个转盘，走进了“刀削面”。一如我所愿，酒足面饱后，我确定：所有苦难都在理想实现时，成为一种骄傲。
　　假期里，我带儿子来这面馆。我还是我的六块五，给儿子要了一份五块钱的蛋炒面。过后问他感觉如何？他并不满意，认为我有酒喝他没有饮料。我说你有奶喝，有饼干吃，我也没有啊。
　　不由得，我就想起面馆里今天也多了，几个小面孔。应当是从山西老家来的老板的女儿吧。一个十多岁，在柜台里面的案板上学擀面皮，另一个也就四五岁的样子。也在那里煞有介事的忙着什么，搞了一手一身的面。那天面馆里的人也多也杂乱。但大都是些贩夫走卒。在那里呼噜呼噜吃面，喝酒。光着脊梁，一身一脸土灰。店老板很忙，脸色并不就有了笑意，也许晚上关了门，点钱时，会笑两声吧。也许就倒头睡下，点钱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个世界，也许没有阶级，只是无数不同的格子。面馆是一格，有它的一调。灯红酒绿是另一格调。好多事情，孩子们不懂，大人又有几个明白？我应当知道自己的格子在哪里，都有哪些，我走进去，走出来，不低头，不气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