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35 编辑 <br /><br />　　　　　　　　　　爬 树


　　草生长起来，孩子们在草地上到处乱走、玩耍。吃完饭，我从灯光里跑到树冠的黑影下，站在不被别人发现的地方，看路那边，一片白花花的月光下，孩子们奔跑，呼喊。那时，在极其生活艰难的环境里，瘦小的我常常无端患病。站在村庄的树下，抬头看茂密的树冠，不知道哪一天，我开始喜欢上了到树上攀援。
　　那天，我久病初愈，天地间虽然有着虚弱的景象，但我看什么都觉得异样和新鲜。白天雨水过后，泥墙生长出新芽，娇黄的模样，心下生出怜惜。在一个房间里关了那么多天，每天在那儿听最多的就是狗的叫声。打我有声音的记忆以来，这些叫声常常此起彼伏,仿佛天然地存在着。我常常从村子长长的巷子穿过去，从东头走到西头。左边是住户高高的宅基。几乎每一个宅基前面的左右两边都栽种着两棵相同的大树，或者是槐树，或者是杨树，也或者是柳树，几乎无一例外的高大、健壮。

　　看着树，我内心能生出许多无端的妄想。我家宅基两边是两棵椿树。那时，大约我刚刚学会爬树，父亲就刨掉给大哥二哥盖房子用了，看着两个巨大的树坑，我失落又懊丧，因为之前，我一直想着要爬到那两棵挺拔高大的树上去。后来，我爬树的技术日渐娴熟。在二百口人居住的村庄，我是全村出了名的爬树好手。几乎村庄上所有高大的树都有过我爬行的影子。
　　因为爬树，走东串西地爬树，我常受到村子里大人的责备。他们见我在树上哧溜溜地像猴子一样的攀爬，会感到惊恐、不安。他们常常一看见我眼睛里就有着一种异样的目光，仿佛我是他们眼里的危险分子。一方面斥责我损害了树，另一方面说我有天从树上掉下来会摔成残废。大人们在我的父母面前谈起这事，一边焦虑地让父母对我严加管教我，同时也发出长长无可奈何的叹息声。我屡教不改。现在想来，爬树也成了那时我的心病，因为我觉得爬树是我最快乐也最想做的事情，虽然爬树的经历并不都是那么美好，比如我也常常受到树上毛毛虫、不知名的鸟类、以及各种有刺枝条的伤害。有时会遍体鳞伤。可我终究积习难改，那像疾病一样潜藏在身体里的爬树的渴望无法消失。
　　每一次爬树，感觉时光都仿佛静止了，全身的细胞有着瞬间集中一起的感觉。树上，有着一种登高望远的感觉，还有一种和人群分离开来的独处美妙。在上树的固定的影像中，自己安然地处于某个角落，也会有一些对于遭受生活伤害的伤感思绪在安静的时空中流转的意念。我像一次次扒开一个烟尘覆盖的洞口看到它们，虽然是一片模糊，但还是想着看到它们的存在。
　　我家家宅后，有一棵很大的芙蓉树。我好多次攀爬过它。我曾想过：嫣红的花到底是哪一天开的呢？它是我眼睛里最清新最嫣红的。秋天的傍晚，从昏黑的夜里溜达出来，跑到了家后，听满河塘生长着浓绿荷叶的水从左边一个堤坝流淌着的哗哗的响声，我的头顶刚好就是芙蓉树低垂的枝条，结满了的芙蓉花在脸旁一侧，鼻孔被一阵阵香气灌进来，身体迷醉着。那花惊魂的美感，仿佛在五脏六腑发酵着。那一刻，我爬树的欲望如此强烈，三下两下爬到芙蓉树主杈间站立着，那种被花色和花香包围的感觉真是美妙无比。
　　多年之后，我知道芙蓉树就是合欢树。看着“合欢”两个字发呆，想着人和自然的内心合欢，于是就想到同桌的女孩。夏日，她从宅基门前路过，我在宅基上那棵巨大的槐树上摘着满树雪白的槐花。她用一种怪叫的声音呼喊我的名字，专心摘槐花的我差点跌落下来。我气愤的很，下了树追着她打，她没有逃掉，被我打的嚎嚎叫唤。她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喘着粗气，松了手。从此之后，她在我说话就变得小声小气。也许正是这个因素，我们相安无事了。毕业后的暑假，这个女生常常在傍晚时分从村东到村西来，站在模糊天色下的宅基上，和我还有邻居一个同班女生聊天。
　　她天天到这儿来，怕是有什么心事吧。嘿嘿，你看她长得像一棵壮实的树，她比我们都成熟的早。邻居女孩后来有一次这样对我说。我说：她怎么比我们成熟的早了？女孩说：她都来那个了。我说：什么那个这个的。她脸上飞着红色胭脂的笑意。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知道女孩这个年龄不宜说出的秘密，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女孩还说：你同桌暑假里多次朝村西跑，她喜欢你。她还说有几次她都看见同桌躲进村路西边的槐树林子里。她说我猜她是在看我。那时候，吃晚饭我无事可干，夏天热蚊子又多，我每天晚上都会爬到那棵大槐树上，躺在紧靠的两个树杈间逍遥自在一段时光。到外地上中专返回故乡的第二年，我听到一个吃惊的消息：同桌跟人跑了！邻居女孩说，她毕业后找了一个砖厂打工，和一个比她大很多男人怀了孕，之后，跟人家跑回男方老家结婚了。听了之后，我默然很久，我不知道这个一向勇敢做事的同桌，这是不是她幸福的选择？
　　离开村庄之后，我多次怀念夏秋天蓬勃的树貌情景。我再也回不了过去的时光，它们和我隔开了天然的距离。我懂得“很多人事只能活在记忆里了，是没办法在现实中复活。”人从记忆中长大，回头看时光的影像，很多事情都藏身在了某个地方。我常想：爬树在已经遥远的童年里，大约也是我的藏身之处。我最美好最原始最自由的梦想，在藏身之处的地方。像我说写作是自己的藏身，像一些读者说我文字遮蔽和显露的一样多。我想：这不是人在时光中的真实状态吗？爬树这一情景，让我想到：很多失踪的人和事，再也没有从现实中出现过，但它们常常和现在到来的人事，在一片记忆的光影中交相映衬。每一件事的经历也说不上有多少美好有多少伤害，但人的经历能不能有更好的结局呢？其实，生活是一场不能干预的会诊。由此我只能想，给自己经历过的事件会诊，而我有此爬树的藏身之处，寻找自己现在的藏身和即将藏身的未来方向吧。

　　　　　　　　　　　　　　　　　　　　　　　200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