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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回归

2021-12-23抒情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28 编辑

          回归■敬一兵夕阳正在沉落。血红的光焰,从山巅和垭口喷射过来,照在山脚下蜿蜒的河流里,我起伏的胸膛上,还有拐来拐去的山路上。光线是曲折……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28 编辑 <br /><br />          回归

             ■敬一兵


  夕阳正在沉落。血红的光焰,从山巅和垭口喷射过来,照在山脚下蜿蜒的河流里,我起伏的胸膛上,还有拐来拐去的山路上。光线是曲折的,很感性,像是成熟了的麦穗。一列长长的火车,在血红的太阳色泽笼罩的山谷中,盘来绕去,不见首尾。我蹲在层层叠叠不见首尾的坟堆里,看坟头上的草,听风从草上走过的声音。这些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第八师的官兵们,凭借坟头上的草,长年累月默默地注视着成昆铁路,守望着他们精血、灵肉、语言、忧思和身影回归的每一根枕木,每一颗铺路的石头。他们的回归,有烈士的墓碑作纪念,作依托,所以他们不孤独,不寂寞,不像老唐,他们曾经的战友和我现在的朋友,在去年就说好了要和我一道来看看睡在铁路边的他的老战友,如今却失约了,丢下我他一个人孤零零去了没人知道的某个地方。

  暮色褪去了所有景象的力度。夕阳没有了灼热感,黛青色的山麓失去了硬度,就连吹过来的风,也丢弃了切割的锋芒。所有的野花和还不愿意回家的蜜蜂,都像我眼前的金色坟墓,裸露出了柔和的轮廓。寻觅、徘徊和最终要回归到夜色中,是它们原本的质地和滋味,轻易就让我伤感的情绪,随了钢轨的延伸,从夕阳下面,走进了老唐前半部分萌动着激情,后半部分泄露出惨白色的迷惘的个人世界里。

  老唐的个人世界,和我情感里的后花园毗邻,都具有草芥的味道和静谧的元素。我感官的枝蔓伸进他的个人世界,自然是敛息轻步,不敢用色彩肆意侵扰,深害怕因了我的不慎,破坏了宁谧的氛围。即便这样,我还是感到老唐的个人世界,烦躁、忧郁、惶然、气温、光色、声音和雨水制造的泥泞动荡,不是萎缩了,而是被从西太平洋的夏威夷群岛孳生的细菌,折腾得越来越疯狂。细菌的携带者,是美国军界老资格的将军泰勒。他的鹰派观点,注定了他最终会接替在军事干预越南问题上犹豫不定的前任,与驻越美军司令威斯特摩兰这个四星上将一道,点燃进攻北越的战火。越南战争的升级,构成了对中国的直接威胁,中南海彻夜不眠的灯光,证实了毛泽东的预见,同时也让毛泽东迅速作出了两个决定,援越抗美和加快成昆铁路修建步伐。原来棣属于解放军工程建筑第五十三师的老唐和他的战友,很快就以摩托化的全新装备,出现在了中越边境的夜幕下。这群没有领章帽徽和军衔的官兵,是中国军人大规模进入越南的先头部队,任务是抢修和疏通“胡志明小道”,保障大部队迅速穿插到北越的各个战略要地。

  兵车和炮车的滚滚铁流,撕碎了热带雨林特有的景观,沿循“胡志明小道”,向北越纵深日夜兼程地挺进。老唐和他的战友抵达鸿基后,建立了一个高炮阵地,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天空,一边积极修建公路。由于中国发兵越南的行动非常隐秘,像一枚树叶滑落,悄无声息,没有立即引起美军的注意。大量中国军人源源不断进入越南的时候,美军还是像平常对待越南人那样,自视清高,不屑一顾。几架鬼怪式战斗轰炸机从南越飞过来,准备继续对鸿基的锁定目标进行轰炸。因为飞行高度超过了北越人民军的炮火射程,飞行员高枕无忧的心态,让这几架飞机飞得肆无忌惮,大模大样。高炮阵地的指挥员发出射击命令后,老唐迅速发挥他的测量绝技,在瞄准镜里咬住了一架轰炸机,通知炮手说目标锁定。只听“嗖”的一声,一枚炮弹从炮口射出,眨眼工夫,就命中了一架鬼怪式战斗轰炸机。巨大的爆炸火团中,飞机变成了无数的碎块,天女散花一样撒落下来,让老唐看得十分过瘾,十分解恨。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几架轰炸机全部被从天空中抹去了。战斗警报解除后,老唐像伏天里突然尝到了冰激凌味道那样,一边狂喊着“妈妈的!妈妈的!”一边摘下头上戴的钢盔,用力抛向天空。为避免美军的报复性反击,上级下达了立即转移高炮阵地的命令,这让得意忘形的老唐,很是不悦,嘴里含含糊糊嚷嚷说,打了就跑,没出息,老子就呆在原地,看他美国鬼子有多大脾气,再派多少飞机来让老子过足打瘾!听见他的嚷嚷,指挥员的眼睛里冒出了火焰:你小子懂个球!你是指挥还是我是指挥?!狗血淋头一顿臭骂,老唐才赶紧闭上了嘴巴。事后通过收音机他才知道,当天下午,40多架雷公式战斗机和30多架鬼怪式战斗轰炸机,簇拥着B一52重型轰炸机一道,气势汹汹飞到上午遭遇高炮袭击的地方,展开了一场长达半个小时的地毯式轰炸。老唐听着收音机里的报道,后背上直冒冷汗,心想指挥员真他妈神了,要不然老子瘾还没有过够,小命就玩完了。

  日晒雨淋、蚊虫叮咬、饥饿劳累的痛苦受过。弹片擦肩的惊险领教过。狗血淋头的臭骂挨过。集体一等功勋奖章上闪烁的金色里,有一条光泽是属于他的。在一枚比人还长的炸弹弹壳里,舒舒服服躺着睡了一次。在班里创造了用狙击步枪里的八颗子弹射杀了八个美国兵的记录。炸不断的“胡志明小道”上,留下了他的很多脚板印。一个北越少女的心中,曾经藏过他的影子。老唐个人世界里的这些元素,仿佛落在纸面上的水滴,悄无声息地四下浸渗,泛出了他时而固执,时而憨厚的农民色彩。像老唐这种固执与憨厚,一旦镶嵌到热带丛林的背景上,有谁敢说它不是一种美呢?可惜,当热带丛林逐渐认识了老唐的时候,老唐却像太阳下的露珠,随风而去了。

  前线换防,老唐他们沿了弯弯曲曲的“胡志明小道”,回归到祖国的怀抱。稍事休整,就奉命集体转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第八师的编制内,投身到了成昆铁路的修建之中。部队进入大凉山,已是冬天。冬天让世界该赤裸的地方,统统都赤裸了。树枝是光秃秃的,草都是枯萎的,所有的暖色调都隐褪了。杜鹃花的生长到了尽头。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蛇,在冬眠的梦里等待蜕皮。支援铁路建设的民工,都躲进了被窝里,想象着自己正搂抱了一个女人温暖的肉体在做爱。猪在圈角的稻草上挤成一团相互取暖。成昆铁路南线的施工,在一座四千米长的隧道前停顿下来。老唐和他新认识的四川兵虽然也挤在一起喝酒取暖,可脑袋瓜子里并没有一丝停歇的迹象。泥石流暗道和碎岩密布,是这座隧道在施工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大塌方的危险因素,他俩正在研究如何在施工中避开这个恶魔。当四川兵说出自己的想法后,老唐伸手揉着四川兵的头说,你狗日的,脑袋就是比我的好用。为了你这颗好用的脑袋,咱俩喝一口!老唐佩服这个四川兵的脑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听说四川兵的脑袋很硬,两次在施工中头部挂彩,都没有把这个四川兵砸死。老唐又拍了拍四川兵的头说,你这个家伙,以后后脑勺上也要长一双眼睛哈,石头可是专门喝血吃肉的哦!四川兵听完老唐的话,笑了,说石头砸不死他,等成昆铁路修通了,他还要喝庆功酒呢。几天后,隧道施工又继续展开了。没有预料到的是,恶魔也从沉睡中苏醒了。就在施工展开的第三天下午,隧道突然发生了大塌方,一下子砸进去半个排的人员,老唐和那个四川兵也在其中。经过通宵达旦的排险抢救,被战友从隧道里抬出来的老唐,笑着对战友说,石头对他还算留情,没有喝他脑袋里的脑浆,只是敲破他的大腿骨吸了点骨髓而已。疼痛中的他还想幽默几句,突然想起了四川兵,急忙问抬他的战友,四川兵咋样了?战友流泪用手指着旁边那排躺在地上,用草席盖了头的尸体对他说,四川兵在那里。老唐翻身从担架上下来,想走去看看四川兵,却无奈他自己的腿断了,只能够趴在地上,一边用手捶打地面,一边痛哭流涕喊到:四川兵,我的好兄弟,你说好了要和我一起喝庆功酒的,咋个说走就走了呢?!

  春天的太阳,温暖是核质。它看起来属于成昆铁路——铁路终于穿过了那座四千米长的隧道。它也属于那个四川兵——他终于在阳光底下的隧道旁的山岗上,找到了回归的去处。但事实上,它却属于老唐——温暖的核质,把他从严寒的冬天,带进了明媚的春天,把他从医院,又一次带进了成昆铁路的施工工地。老唐的感官,被忧伤的太阳裹住了。冬天般坚硬的色彩就要凋落了。《铁道兵志在四方》的军歌,像天上的云,浩浩荡荡走进了他的胸膛。时任铁道兵第一副司令员的郭维城将军,在军歌声中,宣读了军委的嘉奖命令,亲自为老唐和另外几个英雄戴上了军功章,然后无不伤感地向老唐他们发出了命令:向军旗敬礼!摘下帽徽!摘下领章!流满双颊的热泪,逼指老唐从理智与情感都难以舍去的情形里,回肠九转,走上了转业的道路。

  在春天里回归,断腿的残疾让老唐的触觉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山坡上杜鹃吐出的花蕾,绑架了老唐的憧憬,就连原本柔和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也成了锋利的剑,灵魂的割口流满了粘稠的血。血光里的凄婉,像极了荒野里的草芥,没有背景,没有刚性的元素,随时随地,说没它们就没有了。伤口在恢复,生命的物质逐渐强大起来,但老唐的灵魂,却萎缩了。他就是一株荒野里的草,无力携带自己的种子和色泽,漂流回故乡。回到了故乡他又能做什么呢?身体的残疾让他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老婆,更找不到打美国鬼子和修成昆铁路的英雄气概的影子。左思右想,他决定还是留在大凉山。组织上给他落实了一份守粮库的工作。他在粮库每天除了打扫卫生,按照提货单发粮食外,就是天天对着粮库大门边的那根电线杆发愣。寂寞和孤独,在夜晚比在白天还要突出。偶尔有狗的叫声传来,他都觉得是孤独对他的一次合围。声音,无论是狗发出的,还是风带来的,都是对电线杆轮廓的一次勾勒。电线杆在他的眼睛里,就是一个关于孤独和寂寞的特写符号,尽是伤感、疼痛和凄楚的气息,甚至,他还感觉到仿佛世界抛弃了他,除了这根电线杆。这个世界,确实一度抛弃了他,就为他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是在活学活用的一次经验交流会上说的——什么叫活学活用,夜晚灯下电线杆的影子就是活学活用,那叫立竿见影。因为这句话,他被打成了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分子,被开除公职,投进了监狱。

  平反昭雪,落实政策,老唐终于在十五年后,离开了监狱,离开了只有放风的时候,才能够看见的杜鹃花。他的身体又进入了社会,可他的心,却像一去就不再复返的岁月,停在了生死之间的沉默和记忆里了,停在杜鹃花里了——杜鹃花才是他回归的真正去处,没有倾轧,没有贪婪,没有人整人的斗争,一切都安安静静。


  我在成昆铁路的采风过程中,在烈士陵园的那堆墓群里,偶尔发现了他正在为烈士敬酒,于是我们邂逅了,用心灵签下了他等我再次来瞻仰英雄的契约。我来了,他却走了。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只知道他已经像荒野里的草芥,消失了很久。什么传言都有,说他疯了后失踪在了远方,说他想不开投了河,说他被毒蛇咬死在了某个偏僻的角落……我又一次想起了我俩邂逅时他给我说的一句话——我习惯了一个人独处的日子。我从乘坐飞机火车东跑西颠,用酒水和火锅熬更守夜,放纵在音乐和香烟制造的刺激中解脱出来,才感受到老唐的灵魂,毛发和肌肤都是杜鹃花的颜色,骨骼具有钢轨的硬度,其生活环境更适合低温和幽静,而不像我,总是带了身体,在温度里旅行,在欲望中做爱。

  自私、欲望、倾轧和炫耀,总是让人变成一坨肉,菜板上的肉,任由时间宰割,不能自己。老唐的灵魂性质,让我有了充分的理由判断,他没有走很远,也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把自己变成了一朵杜鹃花,守在了成昆铁路的边上。成昆铁路的一端,从他的记忆里走出来,而另外一端,却伸进了自然淳朴的深处,那个深处,应该就是他灵魂回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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