薅稻子

薅稻子
文 暖玉 薅稻子是薅稻田的草。草是稗草，长得和稻秧“连相儿”，如双胞胎，得好庄稼把式才分得清。

那年中考过后没几天，我就在母亲的吩咐下，被哥哥带着去薅稻子。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其实，父亲和母亲都知道我上学上得好，可他们心中的好，就是每次大型考试后得个本子或笔，每学期期末得一两张奖状，而已。至于学习好还能考上学，父亲和母亲想都没想，就是我，也没怎么想。之前，虽说村里考出去个卫校生，可人家的父亲是大队会计，大队会计在村里就是文化人儿，大队会计家就相当于“书香门第”，更何况，听老人们说，人家的爷爷也是识文断字，那么，人家能考上学，就是因为人家祖坟上长着那种草。而我的父亲虽说是大队书记，因只上过小学三年级，近似文盲，加上我的那个当了一辈子厨师（我们这叫大师傅）的爷爷，简直就是“睁眼瞎”，我们家就是典型的“寒门”。“寒门无仕子”，祖坟上不长草的“寒门”更是不会出仕子。所以，中考完了，家里谁也没有想到让我估估分，谁也没有想到我还能考上学，至于考不上学，还去不去上县一中，则根本上不了家里的议事日程，唯一想到的是，赶紧下地，赶紧帮家里干活。
于是，我就跟着哥哥颠儿吧颠儿吧薅稻子去了。

不记得那天的天气怎样，想必不会是阴凉天，阴凉天薅下的稗草扔到畦埂上不易死，稍稍遇水，便能直起腰。所以，就算是日头很毒吧。日头很毒，无非就是汗流浃背，可汗流浃背并没有在记忆中留下哪怕些微的划痕，倒是秧、草的不分，至今仍记忆犹新；肉钻子（水蛭）的叮咬，更是刻骨铭心。

那天，刚开始薅时，哥哥的脾气好得出奇，这在以前是没有的，想必是觉得我就快成大姑娘了，再那么动不动就跟我急扯白脸地，不太妥当，而是简直让我受宠若惊地、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教我怎样区别什么样的是稻秧，什么样的是我稗草。可，说，是理论，做，是实践，理论与实践往往有距离。起初，哥哥和我齐头并进，我是先问，哥哥说“是”，拔；说“不是”，留。按说，上学不笨的我，区分个稻秧与稗草应该不是难事，可我就是觉得比解一道难上加难的几何题还难。

渐渐地，问多了，就把哥哥问烦了，再问时，哥哥只是头也不偏地，用眼角稍稍扫一下，便甩过来硬邦邦一个字“是”，或凶巴巴两个字“不是”。于是，我问的次数就少了。少了并不代表我能分清了，只是胆怯了。可胆怯并没有压过把稻秧当稗草薅掉的担心和不忍，只能再问。哥哥却头都不偏地、近乎赌气地一律撇过来一个字“是”。是就是，谁怕谁呀，拔！

终于，我不问了，问了也是“是”，还不如我自己一律当成“是”。不问了，哥哥和我就拉开距离了。他在前，撅着个屁股，薅他的。我在后，撅着个屁股，薅我的。我的嘴也是撅着的，哥哥的嘴想必也能拴住驴。

哥哥薅到垅头时，我还在地中间，哥哥便蹲在畦埂上看我薅。不看还好，也许薅掉的是既有秧也有草。一看，心慌意乱的我，薅掉的却全是秧。哥哥再也憋不住了，便又是埋怨，又是训斥。我只能忍着、受着，谁让自己笨呢？可埋怨归埋怨，训斥归训斥，还是把我薅过的又重新薅了一遍，不然，又能怎样？

如果仅仅因为秧草不分，受了哥哥点气，这只是之所以使那次薅稻子刻骨铭心的小“插曲”，“正片”是打不尽、揪不败的肉钻子。

那时，农田很少用工业肥料，各种水生动、植物还各归其类、各得其所。静夜时，蛙声一片。割麦时，蜻蜓满天。拔草时，蚂蚱欢蹦乱跳……所有这些，如今，都成了五彩斑斓的珠，美丽着记忆。可曾经可气、可恨、可怕的肉钻子，虽说在我的记忆中已经走过了二十多个春秋，今天想来，印象却不减当年。

肉钻子叮人，也讲“策略”，刚叮时，没感觉，等到感觉疼了，头已经钻进去了，血也已经吸了几滴了。对于已经叮上的肉钻子，不能捏着尾巴往外抻，你一抻，只是能伸缩的身体变长了，头还是牢牢地叮在肉里。如果用力大了，就会头和身子分离，而因着是环节动物，身子断了，头还照样活着，照样吸血，那可就糟了。你得用力拍打肉钻子叮着的部位，它就会自己缩出来。如果叮得浅，巴掌便能拍出，可如果叮得深，那就得用鞋底子了。

我记得我那天薅稻子时，肉钻子特别多。其实，现在想来，不只是那天多，而是天天那么多，而对于第一次下稻田的我来说，即使只有两条，也会说多。按说，既然知道薅稻子时，肉钻子会叮人会吸血，那就应该穿上高筒雨靴呀。是，这谁都知道，父母当然也知道，可长筒雨靴得用钱买，用钱买必需生活品还得算计的年代，对于一年穿不了多少次的长筒雨靴，是上不了日常开支的。那就只能是卷巴卷巴裤腿，光着脚丫子下水，反正，被肉钻子吸那么点儿血也算不了什么，再长呗。

一点血虽算不了什么，但也不能任肉钻子往里钻。听说，一旦钻进了血管，再顺着血管钻进大脑或心脏，人就完了。即使没这么恐怖，钻着也疼啊，就不能不收拾它。也许是肉钻子喜欢那时的我的细皮嫩肉吧，总觉得畦里的肉钻子都跑到了我的腿上。知道疼时，一激灵，脚“哗”地从水里抬起，一看，我的天哪，好几条肉钻子正躬着身子往里钻呢。起初，我不敢拍打，求哥哥代劳，哥哥便“啪、啪、啪”地像打贼似的，帮我拍出。可这只脚刚放进水中，只一会儿，那只脚又“哗”地抬起。次数多了，也不好意思总大惊小怪地麻烦哥哥，我就乍着胆子自己拍，只有钻得较深的，自己拍不出，才让哥哥拍。我自己拍时，拍出来的肉钻子会掉进水里，等于没拍，脚一入水，就闻着血腥味又叮上来。哥哥却来绝的，一只手拽着尾巴，一只手拍，拍出来后用力揪成几节，再甩到畦埂上，估计，再活的可能性不大，即使能活，也得个半天一天，反正今天是再也叮不着了。一直到我离开稻田，我也没敢揪断过一个肉钻子，真不敢哪！

就这样，在我还是没有分清秧和草，在大多数肉钻子还没来得及尝到我的血，在被我苦苦盼着快些走、快些走的太阳，只磨蹭到上午的一半时，大弟却来稻田找我，说是让我去学校报志愿。我便立马、利索地从水中窜出，连脚也没顾得上洗，出溜进塑料凉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便再也没有薅过稻子。倒不是考上了学，就被“供”了起来，而是经哥哥的如实描述，父母觉得对于薅稻子，我是“孺子不可教也”，于是改而在暑假时，带着小弟拾掇棉花了。

如今，家里的稻田几经重新分地已不知在何方，只听母亲说，现在的稻田在插秧时用过锄草剂后，就不用再薅了，肉钻子更是稀少了。而关于那次薅稻子，被我有鼻子有眼儿地说起时，父母是笑，哥哥却记不起。



[ 本帖最后由 暖玉 于 2009-6-23 15:4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