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女人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22 编辑 <br /><br />夏天·女人

　　天真热，像下了火。

　　娟子蹲在地头，长长的锄杠倚在肩上。两腿蹲得发麻，她不断改换着姿势，让身体的重心轮流落在左右腿上。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蹲着比坐着舒服得多。地面太烫了，像煎饼铛子似的，仿佛有油滋滋地冒出来。这个时辰，本该是在家里歇晌的时间。可这该死的天头，弄得人心里乱糟糟的，啥心情都没有了。连睡个午觉都难，浑身上下被粘汗裹着，皱皱巴巴地难受。

　　娟子想不起来该做些啥。她出来时顺手拿了一把锄，这纯粹是出于一种习惯，就像古时候的斯文人手里总是离不开一把扇子一样。地已经耪了三遍，一星草也没有了。早先听人说过“锄上有水，锄上有火”的话。意思是多耪几遍地，既能排涝，又能解旱。娟子心里话，扯蛋，一锄下去一溜烟，就不信还能耪出水儿来？

　　春起时，下了一场透雨，出了全苗，把人乐得够戗。可谁成想，入了夏，老天却给你来个“掐脖旱”。多好的苗儿啊，生不楞子就给撂在了地皮上，长不起来。搁往年，庄稼该是半人深了，正是趟地上肥的最佳时期。肥是早买下了，雨却一滴也没有，地里干得冒烟，上肥也是白搭。弄不好，还得烧了苗，落个鸡飞蛋打，化肥白填了馅不说，恐怕连把草也得不着，还不更闹心。

　　午间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地上的一切物事似乎都在太阳的淫威下屈服了，蔫咕咚的没一丝声息。唯独“呜嘤哇”却扯着个嗓子嘶叫不休，歇斯底里的，像是被太阳光燎着了屁股。呜嘤哇就是蝉，也有叫知了的。但这里的人祖辈都叫它呜嘤哇。这名字是摸拟它的叫声起的。“呜嘤呜嘤——哇——”。前面的“呜嘤”一般是两下，也有多到三四下的，然后“哇”的一声。给人的感觉是，几个“呜嘤”似乎是在上发条，上足了劲，便“哇”的一下喷泄而出。娟子上初中时听老师讲过，会叫唤的呜嘤哇都是公的，呜嘤哇的叫声其实就是对异性的呼唤。娟子抿嘴乐了，心想，这呜嘤哇心倒是闲，让太阳火炭似的烤着，还有那心情哩。

　　娟子想到了自己男人前两天来的信。信里问，……今年雨水咋样？用不用我回去？想我没？……娟子回信说，一滴雨没有，回来干啥？……我也没想你……

　　娟子男人没过正月十五就走了，去了天津，先在一家石子场，后来又去了一家砖场，听说干的是装窑的活。娟子不知道装窑是干啥，但知道挺挣钱的。娟子结婚才一年多点，男人恋窝，不愿意走，说是过两年再出去。娟子知道男人的心思，但有啥法呢。房要翻盖，啥啥都得置买。置买啥都得花钱。娟子还有好多想法呢，养猪，养牛，要大规模养，不是小打小闹。可这一切都需要本钱呢。小两口在被窝里合计了半宿。娟子的远景描画，把本来愁眉不展的男人乐得嘴咧到了后脑勺。天亮时，娟子男人就背了个铺盖卷，和村里好多男人一起，翻过了山梁，去了车站。

　　娟子用发涩的眼睛打量着面前一切，忽然觉得心里发酸，有泪在眼窝里转。心想，人有时还不如呜嘤哇呢。娟子听着呜嘤哇叫唤心烦，扭着头找，发现就在左近的一棵树上。娟子捡石子用力撇过去。呜嘤哇呆了一下，突的飞到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上去了。呜嘤哇不善飞。只是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飞的样子也不好看，傻乎乎踉踉跄跄地直跌过去，一点都不洒脱。

　　天不下雨，人都闲着。闲得难受，闷得慌。晚饭后，就都聚到村当间的大榆树下来了。这棵大榆树有年头了，主干足有两搂粗。枝杈延展出去，足足覆盖了半亩地。在生产队的时候，开社员大会都在这棵大榆树下。现在呢，成了人们乘凉消暑的好去处。同时也成了村里新闻和诸多小道消息的发布中心。东家长李家短，都从四外圈汇集到这里来，在这里经过一番加工，再扩散到四外圈去。

　　男人们都出外打工了，大榆树下成了女人的世界。天旱，地里的庄稼都晒趴了架，伸不直腰，挺不起头，但人的精神却没有短。这些女人的身体里储存着足够的能量和水分。面皮虽是黑些，红些，但依然有光泽。眼眸虽不敢用“黑葡萄粒”来形容，却也黑白分明，顾盼有神。女人们不怕天旱，几亩薄啦地，除了喂鸟和花栗棒子捣腾的，本也收不了几担头子，靠它能养活人？过了年，还指不定伺候不伺候它呢，跟老爷们儿出去挣现钱，也省着一根心思两头抻，两下都难受。

　　村里的几个老头儿不愿意听这话，说，庄稼不收年年种，不种行？打一把粮就饿不死人。还说，老祖宗把家当一挑子挑过来，在这落了脚，多少辈子了，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嘁，看不上这几亩地行？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

　　女人们不愿意听老头儿磨叽。好在他们也不多呆，顶多抽一锅子烟就走了。老头儿们大概以为自己还是个地道的男人，和这些老娘们家在一块儿，不是事，得避嫌。用他们背地里嘀咕的话说，村里爷们儿都在外头，得加小心呢，别到时候抖搂不清。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女人们的耳朵里，笑得人家差点背过气去。

　　大榆树东侧是一溜半人深的坎棱子，坎下是一块一块用杖子围起来的菜地。这是村里唯一一块平地，土质也好，又靠近河套，涝可排，旱可灌。在生产队的时候，这里就是一整片菜地，春种土豆，入伏时，出了土豆，晾几天，等地皮花了脸，就种上大白菜。土地下放后，菜地就被分割成小块，用杖子圈了界，某一个角上开个门，就成了一家一家的菜园。往年雨水好时，一入夏，菜园就成了花园。紫色的茄子花，金色的黄瓜花，洁白的葫芦花，还有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角花，像喇叭一样开着的角瓜花和倭瓜花……满杖子上爬的是紫莹莹的打碗花。村里人把牵牛花叫打碗花，说是小孩子摘了这花拿回家，吃饭时就会打碗。真假不知道，反正我们小时候是绝不敢碰它的。满园的花间杂开放，于浓绿堆叠中摇曳生姿，煞是好看。

　　今年雨水奇缺，打入夏以来，就没正而八经地下过一场雨。有两次似乎要大下一场的样子，云也黑，雷也响，但最终只掉了几个雨点子，连地皮都没盖上呢。嘴损的就说，这是龙王爷喝醉了酒，误打误撞到这里来了，放几个屁，打个喷嚏，喷出了几点唾沫星子，发现不对劲，又蹽杆子了。

　　雨没有，河也就没有了。白光光的河石上，糊着一层由水藻结成的痂疤，蒸发出一种浓重的鱼腥味儿。菜园里的菜远没有往年茂盛，茎和叶都瘦瘦的，白天太阳一晒，低头耷脑，像恹恹昏睡的样子。太阳落了山，暑气稍退了些，才慢慢地醒转过来，挺起了茎叶。

　　要搁往年，多少人在树下闲聊，嘴里都短不了吃物。随便哪个女人到自家园子里转一圈，出来时，大襟都兜了一堆黄瓜柿子啥的，往树根下的石砟子上一撒，任人吃。顶不济，也能有个嫩茄包子占占嘴。今年可不行了，满园子也找不出一根像样一点的黄瓜。王家二嫂在园子里转悠了半天，出来时手里只攥了两根弯成罗圈的黄瓜妞。瞅瞅，就这玩意儿，能吃？王家二嫂像跟谁堵气似的说。接下来，就有了下面的一组对话：
　　这雨，是没指望了，我家那人来信说，用不用他回来。我说不用，回来干啥？地都旱得嘎巴嘎巴的了，你回来，你还能整出雨来咋的；

　　就是，我家那人也是，我早告诉他了，千万别回来，有回来的工夫，多挣两毛子比啥都强，这两亩地指望不上；

　　你说这扯不扯，天旱倒罢了，人也跟着旱起来了；

　　嘻嘻嘻…嘿嘿嘿…哈哈哈……王家嫂子，你也忒没羞没臊了吧，老老的，心还花花上了；

　　哪是我没羞没臊啊，我都扔四十奔五十的人了，还有那心思？摆在那，我也懒得看一眼呢……架不住有年轻的，刚结婚没两年的，是不是？我倒下就死猪似的睡一宿，指不定有谁整宿整宿都睡不着，整宿整宿挠炕席花子……不信，你问问娟，是吧？娟？

　　（女人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娟没吱声。）

　　娟，你也别磨不开，你看这一个个的，现在瞅着老实多了，年轻时都不是省油的灯……娟，不是二嫂说你啊，你咋也得让他把你这疙瘩地儿先拾掇利索喽，该种上种上，该啥啥喽，是不是？再走人。

　　女人们笑成了一锅粥，手舞足蹈着，互相捶着打着，都笑差了声了。

　　娟子好像是被这笑声引起的气浪猛的一推，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小跑着走了。跑出老远了，后面的笑声还没有停。

　　娟子躺在炕上，胳膊腿都酸酸的，放出哪一种姿势都觉得不舒服。

　　夜色里传来“王刚哥”的叫声。王刚哥是一种鸟，听说窝搭在石崖的岩缝里，昼伏夜出。所以，虽说每个人在每个夏夜里都能听到一声声的“王刚哥”，却很少有人识得它。有自称目睹过的人，也只是笼统地说，样子和大小有些像布谷鸟。

　　娟子小时候就听过“王刚哥”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这一带生长着无边无际的大森林，森林边上有一对小夫妻，丈夫叫王刚，妻子就亲昵地叫他“王刚哥”。夫妻俩男耕女织，异常恩爱，生活虽清苦，却也乐在其中。有一天，听人说山里出了棒槌，不少人都进了山，寻找棒槌。王刚也别了妻子，进了山。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转眼过了半年，进山的人都回来了，唯独王刚还没回来。妻子哭了几回，决定进山寻夫。妻子进了山，一边走一边“王刚哥、王刚哥”地招唤着。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妻子最终又累又饿，就死在了深山里。死后化作一只鸟，在山林里继续呼叫着“王刚哥”，日复一日，一直到今天。

　　王刚哥的叫声很柔婉，很清丽，像挂着一层夏夜里凝成的露珠。王刚哥夜夜都叫，侧着耳朵听，好像在村中间的大榆树上，又好像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再一细分辨，又觉得都不对，应该是在更远的什么地方。很空灵，很飘逸，难以捕捉。但娟子凭声音发现，无论响在什么地方，呼唤着“王刚哥”的鸟却只是一只，绝不是两只三只，更不是一群。娟子想，即是鸟，怎么会只有一只呢？所以，娟子深信王刚哥就是那个美丽多情的妻子化成的。妻子只有一个，鸟当然也只有一只。这样一想，娟子的眼睛就悄悄地溢出了一滴泪来。

　　小屋里热乎乎地闷。娟子索性打开窗户让夜半的凉风吹进来。睡不着，就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朦胧中，娟子看见自己的男人在田梗的那一头走着。喊一声，嗓子眼里像塞了棉团，发不出半点声音。于是，娟子就拼命地追过去，可怎么也跑不快，腿像是被荒草拌着扯着，又像是陷在了稀泥塘里……忽然，娟子看见男人转过身来，冲她一笑，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水，一扬手，泼了她一头一脸……娟子浑身湿淋淋的打着冷颤……醒了，娟子听到外面沙沙地响，有细密的雨丝正从窗户潲进来，洒在自己的身体上。噢，下雨了，娟子想。娟子没有动，任凭凉凉的雨丝肆无忌惮地飞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