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个故事会流传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30 编辑 <br /><br />　　　　　　总有一个故事会流传
　　　　　　　　　　·浇 洁

　　每个村庄都是延绵的山水驻足守望留下的印记。一代代的村民是山水无言的手势，时隐时现的精魂。那穿梭于天地高歌浅唱的风，便衍生出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故事。

　　我的村里就流传着这样两个故事：一个木匠带了两个徒弟，完工后，挑着工具连夜赶回家。半路上依稀出现了一个村庄，村庄里走出一个白衣老者，热情地邀请他们到他家留宿。师徒仨不知不觉就跟了去。到老者门前时，做师傅的多留了一个心眼，老者再三相请没进屋，慎重地拿出那把神圣的五尺靠在门上（那五尺，是木匠必备的只有五尺长的丈量工具）。师徒仨就蜷在门前歇息。待天亮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倚靠在一座坟墓旁，那坟正张着一个黑洞洞的大口。

　　村民说：好险啊！如果师徒仨跟着进屋，第二天就全变成鬼了！

　　鬼，潜伏于失衡的心里，肩负着人诡秘的愿望，游离于混沌的夜晚。而神话犹如黎明的晨曦，照亮着人性的每一个角落。村里上了一定年纪的人都能绘声绘色传讲的，是一个《花花蛇》的神话传说。

　　有一位张老头，上山砍柴。砍完柴，正想回家。忽见山顶上有枝花开得特别鲜艳，好看极了！他想采回家送给女儿，便爬上去伸手攀折。没想花下躲着一条花花蛇，伸出一个巨大的蛇头，拦住他，并开口说话：“你摘了我的花，要把一个女儿嫁给我做老婆，不然，我就吞掉你！”张老头吓得浑身发抖，慌乱中只得点头答应。

　　张老头回到家，整日躺在床上，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儿见父亲卧床不起，便到床边问候。张老头把事情原委一说，大女儿听了忙说：“哎呀！宁愿它吃掉爹爹爷，也不愿嫁给花花蛇。”二女儿来到床边问候父亲，听了事情原委，也一口回绝：“宁愿它吃掉爹爹爷，也不愿嫁给花花蛇。”张老头见两个女儿都不愿意嫁，便打算自己上山让蛇吃掉。刚想动身，三女儿知道原委后，来到父亲房里，跪在床前说：“我愿嫁花花蛇，也不让它吃爹爹爷。”张老头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门外忽然飞来一只小蜜蜂，在他床前“嗡嗡”转个不停，怎么赶也赶不走。小女儿见状，猜到八九分，便对蜜蜂说：“要我去，就请媒人来！”小蜜蜂听罢此言，飞了出去。

　　果真，几天后，媒人和大红花轿全来了。花花蛇变成了一个俊俏小伙，来接新娘子。

　　两个姐姐边给妹妹梳妆边说：“小妹，你这一嫁，不知是生是死，以后我们想你，到哪里去找啊？”

　　小妹安慰两个姐姐道：“两位姐姐放心，蛇郎既然娶我，就不会害我。我走之后，你们要好好照顾爹爹。至于你们想去看我，也好办，我走时带上一袋油菜籽沿路撒，这样就不愁找不到我了。”

　　小妹一去几个月没音信。两个姐姐便按照小妹说的办法，沿着油菜籽指的路，一直走到一个山洞里。但见洞内亭台楼阁华美，奇花异草动人，如同仙境。小妹闻听有人进洞，急忙出房观看，见是两位姐姐，不禁心花怒放，亲亲热热地把两位姐姐拉进客厅，传来山珍海味款待。

　　大姐看她这般豪富，又听小妹说，英俊的蛇郎待她又温存体贴，内心后悔不已。

　　小妹留两个姐姐在家里住了几天。大姐对二姐说：“大妹，你先回去吧，免得爹爹记挂，我在这里再陪小妹玩几天。”大妹听了姐姐的话，便先回家去了。

　　二姐走后，大姐要小妹带她去游花园看古井。大姐看见井水中的两个影子，容貌一模一样，分不清哪个是姐哪个是妹，顿生恶念。便对小妹说：“小妹，你看水中两个人影多好看！”小妹俯身看时，狠心的大姐趁她不备，一把将她推下古井。

　　不久，蛇郎哥哥出外做事回来了，一进门便兴高采烈地找妻子。他拉住大姐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突然问道：“小妹，几天不见，你脸上怎么长起了一个痣？”

　　大姐见蛇郎起了疑心，连忙撒谎道：“这是烧香时不小心烫的。”蛇郎信以为真。

　　蛇郎去古井挑水浇花。这时，飞来一只小鸟，在蛇郎头顶不停地鸣叫：“水桶叮叮当，姨姐嫁妹郎。”蛇郎觉得奇怪，便抬头说道：“若是我的妻，请到肩上栖。”话音刚落，那小鸟就落在蛇郎扁担上。

　　大姐见此情景，拿起一根木棍，冷不防将小鸟打死。

　　蛇郎拾起那只小鸟，心痛地把它埋在屋后。

　　冬去春来，在蛇郎埋鸟的那块地上，长出一棵又粗又长的竹子。

　　蛇郎把它砍了，请篾匠用这根竹子编成一张竹席，铺在床上。这天晚上睡觉，竹席突然说话了：“我夫睡在上面溜溜滑，姐姐睡在上面挂头发。”蛇郎听后，忙起身看睡在自己身旁的妻子，妻子的头发果然被牵挂在竹席上。

　　第二天早上起床，姐姐好不容易把头发解下来。她很气愤，等蛇郎外出后，便把竹席烧成灰，倒在一棵南瓜秧下。

　　秋后，这棵南瓜苗结了一个特大的南瓜。蛇郎小心把它摘下，珍爱地放到屋楼上。

　　大姐心生妒嫉，抓起菜刀悄悄爬上楼，手起刀落，便剁开了南瓜，不料瓜里竟坐起一位姑娘！大姐定眼一看，原来就是小妹，吓得大叫一声，倒下楼摔死了。

　　蛇郎和小妹重结良缘，过上了美满的生活。

　　尽管时间很贪婪，吞噬着人所有的生活细节，但这个表现善恶报应、带着清露月色的神话却在村中扎了根，在村人的心里抽枝蔓延。

　　就像永不停止生长的大地一样，村里总会萌生出一些新的故事、新的传说。

　　村人都说惠明的老婆——四英的命好。尽管四英有点跛脚，嫁给惠明时，惠明待她好。一次惠明酒后骑摩托车，撞了铁路上的警示铁栏杆，当场死亡。后来，四英带女儿嫁了人。没想，四英的第二个男人对她也很好。按说那男人并不是一匹好驯的马。先娶了一个老婆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却对老婆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打即骂。老婆受不了喝农药自尽。又娶了一个老婆，坏脾性仍不改，过不到一年，第二个老婆无法忍受又离他而去。四英是他的第三个老婆。不曾想那男人在四英头上却温顺起来，对四英百依百顺，待她女儿比对自己的两个亲生儿还要好。村人不解，有一次忍不住问男人，为什么待四英这么好？原来有一次，男人喝了点酒，骑摩托车差点撞上四英，正愣着等她发怒时，没想四英回头冲他一笑！仅凭这淡然一笑，就勾了男人的魂，暖和了男人孤僻冷漠的心。

　　人们在四英身上感慨着生活的变迁，感受着世故人情。在村里，老人们爱津津乐道的便是我的族爷爷——吕忠孝一家的事了。

　　忠孝爷爷，在村里是个有名望的人，读过几年私塾，爱讲三国故事，外号小吕布，个高力大，手托一爿石磨能在院子里走上十圈。靠省吃俭用积攒了几亩地，又懂一点中医，会抓草药。据说他有两样珍爱的宝贝，一是常年不离手的茶杯，那茶杯茶垢积了足有上寸厚，按他的说法，不放茶叶都香。还有一样便是紫砂钵。这砂钵，他经年不洗，自用起就没下过水。帮人看病，他人买肉来酬谢，他把肉放入砂钵用微火炆得烂熟，吃一口肉抿一口酒，咂得有滋有味。吃完肉，砂钵里剩下的油水从不倒掉，并小心搁好，下回又直接放肉生火。这两样宝贝，脏得人一见就想吐，殊不知忠孝爷爷，不到特别的情分，是舍不得拿出来待客的。

　　我的族奶奶，也就是忠孝的老婆，是个染布店老板的女儿。清长的脸，一双核桃眼常年浮着阴湿气，小脚，会吸鸦片。家里仅有的几个钱全被她掼在鸦片上。她生了四个儿子。老大金元，为人老实，有人在地上画个圈，他不会跑到圈外去。有一回，他外出做事，回来饿了，竟把厨柜里的一碗冷猪油当面糊吃了。老二银元，话不多，心思全用在木头上，他雕出的木菩萨，用清漆一涂，就能当神供奉。老三铜元，三岁时患了烂喉咙病，没能及时医治，夭折。老四斗元，个子小，小时候是个剥了皮都能上树的人，加之很会吃，且不管吃什么，从不嚼，在嘴里卷两下，就直吞下喉，所以村人叫他“斗米佬”（即猫头鹰），我们小辈都喊他“斗米叔”。他瘦削的腮帮上排着半脸的兜须胡。为人莽撞，不爱干农活，也没有特别的爱好。

　　那年，国民党来抓壮丁，一家必派一个男丁。正在忠孝爷爷心急发愁时，二十岁的斗米叔，生怕老实巴交的两个哥哥去了难回，自告奋勇前往。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呆了四五年，听说解放军渡过了长江，便审时度势，“刷刷刷”一连砍了五六个守卫，投奔了解放军。1950年又参加了抗美援朝。1953年转业回到老家时，村人见他带回十来捆从没见过的软绸布匹和一个密码箱，惊羡不已。据说，转业时，县长曾找过他，问他愿意到什么机关工作？不曾想，生性秉直的斗米叔一味地回绝，只想回老家种田，说除了打仗自己什么也不会，再则这么多年征战在外，再不想和家人分开。村人都说他迂腐憨木。

　　斗米叔回村时，已二十八九，又不擅长农事，凡看不惯的事爱打抱不平，对父母却很孝顺，每晚帮父母打好洗脚水。他父母对他的婚事很伤脑筋。那年代，像他这样不会农活的高龄青年，是很难娶到老婆的，尽管他名声在外。后来，斗米叔不得已娶了一个青光瞎老姑娘为妻。斗米婶眼睛不方便，啥事也干不了，连洗衣做饭的活都让斗米叔包了。先生的一儿一女全夭折，只留了一个小儿子，名叫福生，脑子又太不灵光。

　　斗米叔爱穿军装，村人见了总爱逗问他，当兵好玩么？斗米叔每听到此，就一脸的严肃，兜须胡都直竖了起来：“打仗有什么好玩的，那是脑袋提在手上玩命的事，一车车的人开去，回来的有几个？天上有飞机，地上有炸弹，即便有大块的红烧肉都咽不下。”是啊，村人还记得斗米叔回村时，瘦如秆绳，脸白似石灰。他心有余悸地说，好几次子弹从眼角飞来，要不是他机灵，早就没命了！

　　令斗米叔意想不到的是，能逃过枪林弹雨，却差点熬不过家里的饥荒。单1958至1959年，村里就饿死了不少人。有吃糠噎死的，有吃观音土憋死的，有饿得受不了故意吃“菜虫药”草毒死的。尽管饿得不行，还要贴着肚皮到几十里外挑矿石大炼钢铁，为了炼钢铁，山上的树一刀一棵全被砍光。半夜里只要一听到队里的敲锣声，青壮劳力就得立马起床，一人点一个火把，到田里赶霜，不让天上的寒霜降落伤了庄稼。那时房内都是泥土地，被赤脚踩得乌黑，生产队为了积肥，命令家家户户把屋里的地脚泥都挖去几寸。

　　挨过了饥荒，紧接着又是文化大革命。为了阶级斗争，每村指定要揪出几个地主富农。评来选去，忠孝爷爷因为家中曾有过几亩薄地，被划为地主。还好，忠孝爷爷和奶奶得病死得早。他留给大儿子金元的茶杯和二儿子银元的紫砂钵早被村民打得稀烂。斗米叔参加过抗美援朝，村民们自然不敢批斗他。而金元和银元便成了靶子。那金元忠厚，被村人脚上绑石子手上扎绳，高高一悬吊，没两个来回，就松了口，实在没什么招的，供出了祖传的一个中药方子，据说和茶垢有关。为了保住母亲吸鸦片用的一个银烟斗，银元比哥哥聪明，听说要来搜家，自己佯装上吊，让老婆在大门外哭喊。孰料，他老婆待村民闯入时，惊慌中一时忘了给银元松绳解套，银元竟真的活活吊死了。

　　面对这非常的一切，村人非要斗米叔与两个哥哥划清界线，并指使斗米婶做好斗米叔的思想工作。逼得斗米叔整日借酒浇愁，烦了，就哄那半傻的儿子开心。

　　一晃就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大部分村民都建起了气派的新楼房，唯有年近七十的斗米叔还窝在老屋里。婶子过世，儿子福生快三十了，还没娶上老婆。

　　那时村人要去镇上当圩，必须坐竹排过家乡的孤水河。一回，天突降暴雨，几个村民当圩回来坐竹排回家，遭遇风浪，排翻了，几人全部落水。斗米叔恰好在河岸看到了，不顾近七十高龄，毫不迟疑地跳下河救人。救第一个男子，这男子是当年害他二哥上吊的村民之一，他用手一托，一掌就把那人推上了岸。再返回救第二个，这第二个是妇女，妇女喝足了水，只知死死拽住斗米叔的手。结果，两人不幸一同溺水身亡。

　　镇上村里把斗米叔当英雄，隆重安葬了他。

　　十八九年过去了，村民们每每说起斗米叔，就感慨不已。说他憨傻，一辈子不值。如果当初转业回来，要个体面的工作，说不定早已是个官某个长，老早就抱上了孙子。不过，令斗米叔想不到的是：他牺牲不久，被救的男子感念他的恩德，把小女儿许配给了他的儿子福生。那福生的儿子聪明伶俐，俨然斗米叔的再版，去年高考，竟考了个全县第一，成了全村第一个上名牌大学的人。

　　村里的诸多故事，就像一面多棱镜，总有一面你可以从中看到完整的自己，看到自己心中所有的感觉、希望、冲动及恐惧。它通过洗涤、沉淀，构成了村庄的历史。这历史具化为你身边的一草一木，一条小巷一脉乡音。从此，在天地间，你像飞鸟一样噙含知性的阳光繁衍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