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庄稼

“每粒沙子，都是渴死的水”——这是昭通诗人樊忠慰写的诗句。我想，诗人一定是看见滇东北河谷两岸六月的庄稼。
我的故乡在毗邻昭通的宣威市，磅礴的乌蒙山绵延到这里来，已经显得式微了，但这里毕竟是南部乌蒙山区的一部分，河川和峡谷与樊忠慰所在的地方差不多，没有什么本质意义上的区别。我也时常回到故乡去，回到那条下游流入北盘江的河流边上去。
严格地说下来，故乡只有一个，就像生身父亲只有一个一样。所以，在故乡这承接我衣胞的地方，我在六月的天气里坐在一颗鹅卵石上，闻着故乡熟悉的空气，水流从我身边哗哗地奔涌朝前，泛着黄黄的波涛。那黄浪里到底有没有我少年时代经常捉拿的那些小麻鱼、鲫壳鱼？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就在数年前，我向和我当时一样大小的侄子打听，已经没有这些鱼的存在了，有的，只是几条泥鳅，但他们还是乐此不彼地把泥鳅放在塑料盆里养着，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在稻田的沟渠里发现一条黄鳝，侄子就把泥鳅和黄鳝都放在塑料盆里，每天早上上学去之前，都要仔细看那些土里的痕迹，以证实他的黄鳝和泥鳅并没有死去。他们的童年没有我的童年见识到的鱼类多，欢乐呢？
故乡的这条河水因为在夏天才得以变得磅礴。故乡这些山我是知道的，小满之后，雨水也来得勤快了，荒年例外。雨水来得勤快之后，山就装不住水，像一个人吃多了夏天时节未熟透的桃李一样，群山上的沙土开始腹泻了，于是，本来常年不见水的低洼处、树丛下、沟壑边，便开始泌出浊亮的水来，这些水又聚合在一起，就成了我身边这条流淌在故乡山间的河流，浩浩荡荡，排山蹈海地接连十天半月泛着黄黄的波涛，簇拥着向东边流去。
就在这条河流里，数年前的某个六月的一天曾经冲刷过一头水牛和爷孙两人。爷爷是我们村还在是生产队时期的会计，本该说见多识广了，他应该深知道这条河流的习性，与至于不让他和他的孙子以及那头老水牛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们终归都消失了。我一面听父亲的叙述，一面能想起当时的场景。和每个夏天六月的下午一样，他带着他八岁的孙子在河那边的玉米地里薅草，空气闷热的天空响起了雷声，随之乌云从山顶上拉伸出去，我知道这种乌云衔接故乡上方的天空来的很迅速的，而山下那条黄亮的河流也会在乌云下象一条舞动的精灵蛇，因为他曾经吞噬过乡亲的财产和生命。
当雷电以及狂风暴雨骤然而至的时候，这位曾经生产队的会计带上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合不上嘴的孩子打牛过河，这条水他肯定熟悉，他想他一定能过去的；老水牛也一样地熟悉，这条河流它几乎一辈子都在行走，以不紧不慢的步伐在河水中前行。正巧这时候，上游汹涌而来的河水迅速地来了，牛和两条生命随之混合在波涛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坐在鹅卵石上点燃支香烟，故乡的这些空气我很熟悉，熟悉中带着甘甜的味道，我怎么能抽那么多的香烟来混蚀这么好的空气呢？河流很宽敞，河道也很宽敞，在这些河道里每逢涨水过后，我少年和童年的那些日子就会变得格外开心，因为在这些洪水退却的河道上，我可以拣到困守在水塘里的鱼。这可比我在冬春季节用篮子拿鱼方便多了，我只要把水塘里的水用瓢舀干，里面的鱼就会在泥浆里显露出来，我不废吹灰之力就逮住了它们。
河水占领着河道所能及的地方，这一如我的童年，我童年经常在河道里放牛，用一个鹅卵石栓住牛，当然，绳子的那头是连着牛的鼻子，就是那种被称为“鼻耳”的地方。我在六月的天气里，脱光身子，哧溜一声就隐入到河流里去，年纪比我大彩明没读过书，耳朵还有些聋，也一样哧溜一声地来到河里，我们在河水嬉戏着，互相打着水仗，我突然发现她的胸部微微隆起了，青核桃那么大。于是我就想，我到底要不要和她打水仗呢？河流里几乎没有人，不用害羞，我还没想好，脸上又被她重重打来的水袭击了一下，我们又打起了水仗。河流在六月是个温暖的地方，浅滩上可以打水仗，河流拐角处可以练习闷水，与浪搏击，据说父亲说最深的地方有一丈多深，但渐渐地，我发现我的身子一样能浮游在水面上了，我就不怕那一丈深，但彩明是不敢去的，她只能被我用水袭击之后，想还击的时候，呆呆而又羡慕地看着我在河流拐角处的深水区去，我就笑了，那笑声在河流里能听到，河流外当然只能听到河流的声音。
我那时候不会关注河流两岸的庄稼，就连老牛的青草我都不爱关注，只有傍晚把牛赶回去后，牛就直接用尖尖的欹角往猪身上插了，猪的尖叫声足以让母亲知道老牛肚子里实际上是空空如也，于是母亲就骂我，放什么牛？赶紧吃几个洋芋背上篮子去割一篮草。我出门，河流还是在奔流，我又想下到河流的地方去玩，但母亲下达的任务让我必须就在附近的庄稼地里割出一篮子草来。
观望庄稼的这种方式在我的童年里几乎不存在，存在于我少年后期即将走出故乡去省城读书以前。首先，我割草的时候根本不会看谁家地埂上的瓜蔓长出来连接在草上，我只顾割。其次，我用来装草的篮子总是经常被我歪挎在身上，即使已经有了一满篮青草，我就从玉米林里沙沙地出来，声音有点像爬行的蛇经过玉米林，但实际上那是我。太阳的余光已经暗淡下去了，星宿在天空慢慢地出现，蛐蛐以及青蛙些物什都开始了奏乐，我怕后面黑黝黝的玉米林深处出现个长发浓须的鬼，快步从玉米林里跨越出来，第二天，母亲又被人家告之，我昨天晚上割草的地方，好多瓜蔓被我割断，玉米棒子被我闯断，掉了一地。
最后，我该来叙述庄稼了，六月的庄稼是这篇散文叙述的主旨，庄稼是农民的化身，有了庄稼，农民就有了希望。我初中毕业那年，同样是六月，我以家乡中考最高分的成绩被省城的学校录取了，村里的人从来没听说谁家的孩子这么厉害，母亲和父亲也很高兴，但高兴的背后就有了担忧，因为我兄长还在县城读高中，我小弟也即将到镇上读中学去了，无疑，父母亲是为我们的学费担忧了，于是，我也担忧起来，我就开始打量河两岸的庄稼，那是我到省城后的后勤保障，我很小心地帮父亲把山上的烟叶修来，编成串，放进烤房；我很小心地把玉米林里枯黄的四季豆、黄豆、番茄、黄瓜、南瓜收集回来交给母亲，母亲说我懂事了，我则成天不说话。
我在想，母亲说我懂事的原因可能是我能和他们一样关注这些六月的庄稼了，六月的庄稼，长势如何可以完全看出来，收成如何也可以完全估量。我很小的时候的某一年，就因为从五月以来就没下过一场雨，六月，连田里的秧苗都焦渴得一片片焦黄了，父亲总是眉毛紧锁地咂着旱烟，时不时地说，天干掉了，干掉了。那年，我清楚地记得河流里的水量是不大的，甚至连我割草的地方也只能割到一些枯瘦的草。最后，稻田里的稻谷基本颗粒无收，我亲眼见着，一把火，一阵风，就把一块田里的秧苗燃烧起来。
六月的庄稼，在乌蒙山区里，是经过劳作之后的结果，是丰收的意象，“每粒沙，都是渴死的水”——庄稼也是，我希望家乡河流满涨，庄稼青郁，每粒庄稼都子粒饱满。2718字
[ 本帖最后由 杜永生 于 2009-7-6 17:16 编辑 ] 六月, 收获, 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