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给我带来的伤
2021-12-23抒情散文刘文华
我初学写作的时候,也就十六七岁。十六七岁当是一个人最危险的年龄,干什么都容易走火入魔,容易狂热到不可救药。我不可救药地编排着我的迷茫和忧伤,逮住空儿就写啊写;逮住空儿,就为赋新词强说愁。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一夜之间就远近闻名。实际上,最危……
我初学写作的时候,也就十六七岁。十六七岁当是一个人最危险的年龄,干什么都容易走火入魔,容易狂热到不可救药。我不可救药地编排着我的迷茫和忧伤,逮住空儿就写啊写;逮住空儿,就为赋新词强说愁。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一夜之间就远近闻名。
实际上,最危险的,还不在于我的急于求成。对于一个无知无畏的少年来说,没有什么他不敢想。危险到要命的是,一些著名作家的混账传记把我一次次导入歧途。这里需要澄清的一点是,混账的也许不是作家本人,而是那些为作家树碑立传的家伙。为了赢得卖点,渲染气氛,增强其趣味性和传奇色彩,那些家伙无所不用其极,非要夸大作家们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记得他们说海明威总是站着写作,说惠特曼一旦进入写作状态就一连三四天不洗手脸,说巴尔扎克通常在晚上6点睡觉,睡到深夜12点起床,一连写作12个小时,写作过程中一直不停地喝又苦又浓的咖啡,并像纪录片一样地套用巴尔扎克的同期声说:“一旦咖啡进入肠胃,全身就开始沸腾起来,思维就摆好阵势,仿佛一支伟大军队的连队,在战场上开始投入了战斗。”又说席勒常年在自己的书桌抽屉里放一些烂苹果,只有这种微微的酸腐味儿才能使他心静神凝,文思汹涌。说杜鲁门·卡波特更绝,剑走偏锋,出奇制胜,不仅烟不离嘴,咖啡不离手,还必须得躺在床上或沙发上才能写作。据说咖啡稍后还会换成茶,再稍后换成雪利酒。这哪里是在从事写作,分明有搞行为艺术的嫌疑了。 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上一大串,越举越没有意义。这些怪癖不是没有,但未必就是名作家终于修成正果的根本理由,没有更深远更磅礴的精神力量做支撑,没有更敏锐更历练的思想智慧做底蕴,光这些花拳秀腿是成就不了一个大作家的。而你看他们如数家珍又不厌其烦地津津乐道于这些奇闻逸事的时候,那潜台词分明在说,大师们之所以成为大师,文豪们之所以成为文豪,就在于他们身上有这些乌七八糟的毛病。少年的心本来就充满了叛逆,哪经得起如此煞有介事的忽悠,有这么多功成名就者的“言传身教”,想不另类都办不到了。 今天我已知道,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尤其一个人的行为习惯经不起推敲。好比一位女子,无论她恋爱时怎样习惯了撒娇发嗲,婚后也得习惯柴米油盐醋,执意不习惯的话,唯有离婚。而我们看到的经典的婚姻状态多是鸡肋式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一家比一家会凑合。又好比一位贪官,无论他怎样习惯了香车美女,一经东窗事发,他也得孤零零地习惯冷冰冰的铁窗高墙,执意不习惯的话,只有一头撞死。而我们看到的经典的镜头是,贪官满面泪痕,悔不当初,发誓要重新做人。类似的例子想必也可以举上一大串,也是越举越没有意义。我想我已说明了我要表达的意思,即,没有什么狗屁习惯是必须坚持的,哪怕它是一个著名的习惯。 遗憾的是,当我弄懂了再著名的习惯也得因人而异,因时因地而异,我已深受其害,伤痕累累。如前所述,那时我心狂野,像所有不谙世事的少年人一样,对内容不求甚解,却痴迷于那些似是而非的形式。催发灵感的咖啡我是品尝不到的,更不要遑论什么雪利酒马提尼酒了,但一个人要是打定了主意东施效颦,那也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他。至少,我可以从父亲那里搜罗来些许劣质的烟草和廉价的茶叶;再不济,也还可以熬比他们还深还长的夜吧。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装模作样地燃着一支烟,沏好一杯又黑又红的苦茶,埋头于案前笔走龙蛇,每每把灯油耗尽,不知东方之即白,我就觉得自己其实已是一个准作家了,别管咋说,端得派头也是十分接近一个大作家的水准了吧。 我常常被自己的这个形象感动,也不知这样度过了多少个不眠的晚上。次日早饭时起不来,到午饭时也起不来,据说路遥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我比他还能摆谱,太阳不落起不了床。事实上,我能酣睡到黄昏的次数屈指可数,通常到不了上午,我父亲就会吹胡子瞪眼地把我骂起来。不管我把作家的派头端得多大,在我父亲那里都行不通,教训起我来,还是一点情面都不讲。要是他暴跳如雷的恶骂也骂不醒我的话,他会一把扯掉我的被子,抡起巴掌把我揍醒。我父亲一边揍人一边伤心得要死,绝望到极致,会深刻地检讨自他往上的几代人的德行。一个农家孩子不事农事,他这样跟我母亲说,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哟。
对于一个世袭了多少代人的农民家庭来说,这显然是笔糊涂账,怎么追溯也追溯不出个名堂来的。但民间自有子不教,父之过的说法,无论哪辈子作的孽,我父亲显然都有矫正我的义务。所以无论我熬多深多长的夜,只要他在家,第二天上午就会把我赶下床来,赶到地里去。睡不够,胃口就不好,胡乱吃点饭,摇摇晃晃地给责任田里的棉花豆子玉米去除草,哈欠连天。那年夏天,我没少跟父亲斗智斗勇,要是他监督着还好,他一离开,我就会扔掉锄头倒地就睡。赤日炎炎,我躺在棉花或玉米地里酣睡,所幸既没被蛇咬,也没被蚰蜒一类的虫子攻击了耳膜。据说蚰蜒蚯蚓什么的最爱攻击人的耳膜,趁你熟睡之际钻进你的耳洞,径直把你钻成聋子,想想都后怕。这些灾难虽没发生,但一觉醒来,一身热汗,裸露处被晒蜕了皮,额上胸脯上生满了痱子。此后写作,写到汗流浃背处,会忍不住挠它们。愈挠愈痒,愈痒愈挠,每每抓破抓挠出血来,一个夏天都好不利索。我的皮肤就此丧失了免疫力,一经蚊叮虫咬,都可能溃烂浮肿。皮肤之恙,是写作带给我的最早最表面的伤。 相对于后来的内伤,这点儿伤痛太小儿科了,根本不值得一提。不值得一提还提,是因为我觉得我也许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信息,我那时没想到,蛇之所以放过我,蚰蜒蚯蚓之所以没跟我一般见识,大约就在于要提醒我一下,保护好自己的胳膊和腿,乃至一双耳朵,因为不是所有的虫儿都跟它们一样善良,比如马蜂和蝉,就比它们难缠得多。我稍后就会写到。转眼到了冬天,我们那夏暖冬凉的老房子的劣根性立即暴露无遗。老式的木格窗棂有好几处断开了,虽糊上了一层旧报纸,但根本挡不住风,挡不住寒流。我用的书桌也是一张式样很老的长条木桌,四条腿朽了两条,得垫砖,得靠上窗下的墙壁才能稳定,桌面也凹凸不平,至多尺把宽,愈发拉近了我与窗子的距离,一抬头,迎面就会吹来凛冽的风。为此我曾一再发狠,一朝写出名堂了,一定要置一张双人床一样宽大的写字台不可。后来我虽没写出大的名堂,但却执意弄了一张还算气派的书桌,抹起桌子来,从这头够不到那头。好了,写字台是像模像样了,怎奈常年闲着,写作的工具更新换代成了电脑固然情有可原,但最根本的一点,还是找不到那时的感觉了。今天,每当看到书桌上的浮尘,忆起早年的梦想,我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摇头,自己给自己苦笑。遥想当初,我是多么勤奋,又是多么英勇,面对来自父母的棒喝和周围人的冷嘲热讽,毅然奋笔疾书,一个冬天写了三个中篇,数十个万余字的短篇小说,还有几百首诗。若干年后我小有名气,开始被一些报刊约稿的时候,却步入另一个怪圈,发着容易写着难了,就想找点过去的东西出来,看能滥竽充数不。谁知时过境迁,当我回乡,村里新规划了宅基地,老房子不再,原址上盖上了别人的房子,我父母跟我弟弟业已搬到了别处居住。那个时期的作品自然是一点也找不到了,它们还没来得及发表就散失了。我不知是什么使我保持了那样旺盛的创作激情,也不知都胡写乱画了什么。作品虽然没有留下来,但身上的伤时时提醒我,我曾那样一路走过。
屋子里阴暗潮湿,后背和两腿外侧阵阵发凉。这时候抽烟喝茶已不仅仅是扮酷了,还有了驱寒制热的功能。一个晚上下来,我差不多能抽一盒烟,能喝一大暖瓶水。但一根烟的温度,一杯茶的热量,乃至一盏油灯的光芒加起来,也抵不过一场雪的侵袭,一场北风的进犯。那个冬天还没过去,我就感到我的两个膝盖同时患了关节炎,尤其左腿根那儿的肌肉和胯骨都受到了严重的冻伤。此后很多年里,这条腿再也没好过,像晴雨表似的,坏天气还没来,它就隐隐作痛。最严重的几次,一动不能动。据说有些活得在意的人,为保护心脏,多用右侧卧的姿势睡觉,我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伤腿不经压,一压就会压得血脉不畅,动弹不得。后来结了婚,情况稍有所改善,这时我可以仰卧,可以让左侧挨近妻子,借以温暖它。但纵使如此,也没少叫妻子受惊吓,要是哪天在睡梦里翻了个身,压住了左腿,那麻烦就大了。必在疼痛中醒来不必说了,还半天不能动一下,直疼得龇牙咧嘴,汗水横流。这样的时候,只要她稍微动我一下,我就会像给捅了一刀的猪一样失声怪叫。得独自煎熬半个小时甚至更久,人才能慢慢缓过劲来。记得那年在莘县,我一个人借宿在一个冰雪包围的小屋里,半夜醒来又动不了了。虽然冷到了滴水成冰,人却疼出一身汗来,感到这个风雪呼啸的夜晚要熬不过去了。幸好电话就在床头的桌上,挣扎了半天,终于把话筒摘下来,向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叫小蔡的人呼救,让他给我送一个暖水袋来。小蔡早已睡下,此刻不得不顶风冒雪地赶过来,但他没有暖水袋,只用一只喝水的杯子给我装了一点热水。就是那半杯水的热量救了我,我把它放在腿左侧,在温暖中,那块骨肉总算恢复了知觉。
如今,这条伤腿依然在为我带病服役,每当我忘了它的时候,它就发作一下提醒我。其实,一经过了逞强好勇的青春期,且又为之吃尽了苦头,我已知道怎样保护它了。那以后我再写作,便又多了一样道具,除了烟茶,腿上还搭了一块护膝用的小铺体。此刻时令已进入盛夏,我的腿还像严冬一样需要特别的温暖和呵护。我就围着这样的一条小铺体写下了上面这些字,样子非常不酷。这非常不酷的样子,当是当初扮酷扮出的代价。 再一处伤,是耳鸣。1995年初夏至1996年初夏,我在北京十三陵给人家书商当枪手,炮制长篇畅销书。习惯的力量真是巨大,从初学写作时习惯了夜晚写作,一晃快10年的光阴过去了,我依然没改掉这个人为的毛病。我还就此跟另几个当枪手的人说,就写作的严肃性而言,也是非夜晚不能写作。这情形酷似一个误入传销团伙的人,一经被拉下水,被洗了脑,辨别是非的能力丧失殆尽不说,反而人云亦云,心甘情愿地沦为人家的帮凶。那时候已基本上是专业的写手了,生活中就剩下了一件事,写写写,连十三陵山清水秀的景色也没大好好欣赏过。日久天长,握笔的拇指与食指都磨出了茧子,中指那儿被钢笔勒出一道深深的槽沟。因为熬夜,又因为抽烟过多,胃口大受挫折,食欲与日递减。我记得刚开始的一些日子,我还可以起来吃午饭,随着交稿日期的临近,出版社不时来人催,我便又一熬一个通宵,次日起来,一般要到黄昏了。这样一天只吃一顿饭,纵使半夜里再啃个冷馒头或泡碗方便面什么的,营养也还是跟不上,身体很快地虚弱下去。最明显的表现是脱发。我的脑门仿佛一片越来越贫瘠的土壤,害得找不到养分的头发们扎根无望,逃难似的离我而去。实际上,说成逃难仍然有粉饰太平的嫌疑,是避重就轻,是欲盖弥彰,因为无论难民们迫于怎样的窘境而背井离乡,那毕竟还是奔着一条生路而去,我的头发们则只有死路一条,从此不可能再生活到别人的头上。形势严峻的时候,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我写下的字里行间一根根飘落,我每翻一页稿纸,都得先拂去落在这页纸上的数十根长短不一的头发。那时我才二十几岁,脑门便越来越开阔,几根稀稀拉拉的杂草,聊胜于无地摇曳在一片不毛之地上。 你听到过头发落在纸上的声音吗? 一开始我也没听到。关于声音,有一个很形象的说法是,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用不着再要聆听头发脱落的响声了。我在那里前后写了三部书稿,问题出在第二部书上。那部书大约30来万字,从初稿到定稿,历时一个半月。后来的那半个月,因为出版社催得急,我每晚都能东拉西扯一万字,甚至一万五六千字,俨然一架机器。是一个很深很静的夜晚,三两根滑落无声的头发忽然弄出很大的动静,让我在习以为常中胆战心惊。我先是听到右耳嗡地叫了一声,左耳也不甘落后地吱了一声,接下来就嗡声响成一片,仿佛有一万只马蜂在飞,一万只蝉在唱。那是冬天,而且天还没亮,无论蝉还是马蜂,都还没到集体亮相的时候。我转身叫醒妻子,问她是否听到了什么。妻子懵里懵懂地说,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只劝我早点睡,别把身体熬坏了。她不知我的身体已经坏了,开始出现幻觉幻听了,在这铺天盖地的噪音里,我不能给她说我的心里生满了多少杂乱和恐惧的念头。我试着用两手捂住两耳,幻想像鸵鸟一样自欺欺人。奈何鸵鸟的敌人来自外部,我的危险则是自发的,来自我的身体内部。我不捂住耳朵还好,一捂上,马蜂和蝉的数目立即呈几何数倍增,嗡嗡营营声变成了轰轰隆隆的爆炸声了。 我们和出版社之间,隔着一个书商。单就这部致我终生耳鸣的书稿来说,除去工资,满打满算也就得了5000元的稿费,却让我的两耳再也得不到清静。先前我以为只是一夜的幻听,休息几日就好,谁知竟像左腿的冻伤,一驻扎下来便盘踞不去,且愈演愈烈,又成为我人生中的一大痼疾。此后的一年四季,我都像置身于夏日的密林深处,总有蝉声出没,怎么驱赶扑打也摆脱不掉。白天还好些,愈是夜静更深,耳鸣愈厉害,喧嚣到极致,耳膜会被震得火辣辣疼。我就此和声音关系紧张,手机常年处于震动状态不说,家里和单位里电话的铃声也调到最低限度,连有秒针走动声音的手表也不敢用。那些细微到别人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在我听来都心惊肉跳。每每路过市声嘈杂的地方,我都会加快步伐,我怕我逃离得慢了,人就会崩溃。 那以后我停顿过一段时日的写作,但停顿得再久,只要一坐于桌前,一拿起笔来,垫付于暗处的蜂啊蝉的便会蜂拥而至,吵着闹着粉墨登场。仿佛我的写作是一场雨,它们在雨中纵情歌唱。旷日持久的耳鸣严重影响着我写作的心情,气急败坏起来,会掷笔于案前,数度中断手头的写作。中断最久的一次,从2001年到2007年,我没正经写过一个小说,而那应该是我势头正当看好的时候,小说发到了《十月》一类的杂志上,并开始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权威期刊所选载,还连获了山东河南两个省的文学奖。我试过一些偏方和所谓的灵丹妙药,但没一次奏效过,忙碌的时候显不出来,一静下来,耳边必会响起嗡嗡营营声。腿上的冻伤我还可以用一个小铺体温暖它,耳内的伤,我一点法儿也没有。有一句很经典的话说,如果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拿健康挣钱的话,那么到晚年,必得拿钱买健康。要命的是,我还没老,就再也找不回一双健康的耳朵了。 写作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受伤的过程。现在,我经常捂着一支伤腿,在深夜里谛听不成曲调的耳鸣。如果你还年轻,又不巧喜欢上写作,并特别不巧地碰到了我这篇文章,那么我建议你健康为要,正常作息,无论多么著名作家的著名习惯,都不必偏听偏信,更不要把别人的道具,像我一样傻乎乎地搬到自己写作的舞台上。因为有些伤痕是可以抚平的,是可以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而另有一些没有伤痕伤疤的伤,你怎么抚都抚不平。除了我上述说到的那些,还有失眠症、近视症、神经衰弱症、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病,乃至文人相轻所带来的恶语中伤,你又怎能抚得平。
负伤写作,好比负重登山,给我本就艰难的人生,又平添如许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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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刘文华 于 2009-6-18 00:3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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