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浦镇:香喷喷的油房
2021-12-23抒情散文霍名夏
遥远的浦镇:香喷喷的油房通常,老陈头早晨六点半起床。咳嗽一阵,再抽上几袋烟,才算真正醒来。他总是被油房的叮叮当当声,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声吵醒。那时候,油匠们一天的工作已经开始了。现在有个流行词叫做原生态,在浦镇,在我的家乡一带,陈家油房就是一……
遥远的浦镇:香喷喷的油房
通常,老陈头早晨六点半起床。咳嗽一阵,再抽上几袋烟,才算真正醒来。他总是被油房的叮叮当当声,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声吵醒。那时候,油匠们一天的工作已经开始了。现在有个流行词叫做原生态,在浦镇,在我的家乡一带,陈家油房就是一个没有任何斧凿和雕饰的原生态,它就像一块山石一捧泥土那么普通平常,甚至还夹有杂质,但惟其如此,它才更呈现出一种生活的真实。也惟其如此,它才更接近于生活的本质,才具有了浦镇普遍性的品格。
烧锅有酒俗,油房有油俗。
吃花油,是油房风俗的一种。
记忆中,陈家油房每天一早就是伴随着老陈头的咳嗽和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声醒来的。油匠们的吆喝声跟着一阵阵传给附近的人家,豆油的香气也跟着一阵阵飘落到各家各户。当下在这个物欲横流,金龙鱼、福满多等各种形式牌子的现代化食用油早已成为人们生活主角的时代,在这个猪肉不香,鸡肉如柴,生命也随之轻飘起来的时候,陈家油房每天早晨飘浮过来的纯正香气更显得难能可贵。
啥叫吃花油?
还在孩提时代,我就知道了这一习俗,也着着实实跟着大人们享受过这一足以令人终身难忘的美事。陈家油房——这幢老宅盖成于何时,没有人能够说清,老宅的大部分格局据说是老陈头祖上亲自设计的,如果他算不上著名设计家、建筑家,至少也证明他是明智和稳重的。成排的榆树枝叶扶疏,掩映着一条长巷一样的车道,这座灰色的漂亮住宅就位于林荫遮蔽的曲径通幽处。油房出油了,香气弥漫,差不多就香了整整一个古老的浦镇。油房里面的油匠们,可以变着花地吃油房的豆油。那是老掌柜送给他们的特权,也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辛苦之后最开心的时刻。
几十年如一日。不曾改变。
尽管油匠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死的死,老的老,陈家油房的掌柜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代,吃花油这一规矩却一直延续至今。至少令我记忆犹新的是,仍然是,第一次我跟着父亲去吃花油的情景。榨油机紧完了油,豆油从豆饼里挤压出来,流进油槽里,金灿灿,黄澄澄,光泽远比劳累的油匠们脸上的汗珠诱人,也该歇歇了,抽根烟,他们的肚子也在招呼他们该吃饭了。这时候,油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又心安理得地吃花油了。
吃花油,就是白吃。油匠们到油房打油,老东家立下的规矩,自己带饭,作为补偿,花油他们可以随便吃,能吃多少算多少,从来不管,当然他们带的饭都是适合吃花油的。家里的女人们明白男人们的辛苦和那点心思,每天早晨给他们带饭的时候就特意带上适合吃花油的食物,菜是菜,饭是饭,油炸苞米面大饼子,是浦镇最常见的吃花油的方法,油房里有油锅,那是东家为油匠们吃花油准备的。
记得我第一次吃花油,吃的就是油炸苞米面大饼子。把大饼子切成片,放在油锅里炸,炸得油花翻滚,炸得满屋飘香,炸得满口生津,炸得黄黄的,看着油汪汪的,吃着香香的,到口就酥脆,随之就融化,进肚就酥麻了。油匠们跟父亲熟悉,摸着我的脑袋瓜子,请父亲坐火炕上,接过打油的桶。这时候,不管什么人,打油的、买油的、掌柜的、送货的、熟悉的、陌生的、左邻右舍的、乡里乡亲的……甚至要饭的,赶上了,就放开肚皮吃花油。
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想起来,那一幕幕快乐无比的鲜活场景依然如梦似幻一般缤纷,萦绕于脑海而不去。今天来看,所谓“吃花油”,指的也许就是符合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这个大义,东家损失的是几斤十几斤油,再吃也吃不到肚皮外去,油水大,吃一口还香,吃两口更香,吃上个十口八口就眼大肚子饱了,再也吃不下去了。陈家油房和油匠们在那欢欢笑笑的气氛中牵引出的千百条情线却与“大情大义”的中国传统美德紧紧相连在一起,前些天朋友打电话还说,他们几个也刚刚在浦镇陈家油房吃了花油,一场意外遭遇,正巧就赶上了油匠们出油,一拍即合,吃了个满嘴香,比起自家和街面上包装精美的金龙鱼、福满多那些已经没有多少感觉的食用油,有其不可否定的现实意义。
一种原生态的口福,一种极大的精神享受。
切情。切理。切意。
几十年来,油房里吃花油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怎么吃都行,吃多少都行,吃多少弄多少,不准浪费油,不准往家拿,不准领别人进去吃,出油时赶上的才算数。因此许多年来陈家油房十分有名,说话算数,办事讲究,老少更是受人尊敬,这个坐落在一片开阔草坪上的大房子,青草总是被老陈头修剪得整整齐齐,这一切足以给陈家油房增辉添色,这是人们引起注意并挂在嘴边永远也不生锈的话题。凭着记忆我知道,它的内部陈设是这样的:赤褐色的榨油机坚硬而又富有光泽,可以或多或少地减弱外面阳光投射到同样颜色地板上映射出的眩目反光,也可以断断续续消除大家吃花油时嘴巴里面发出的不同共振声。一只老式的木质长条凳子靠在墙角,网状花织品隔成的帘子与铝质闪光的大大小小饭盒架交相辉映。这是老陈头当年喜欢的一种布置,据说如今他孙子也喜欢,也为他们相识的绝大部分熟人和几乎所有在陈家油房吃过花油的人所喜欢,在另外一些他们一大家子人居住的房间里面,其格局布置大体上也类似,只是家俱家电随着年代不同多了些,换了些,有了当代意识和味道。
我最后一次吃花油,还是在我离开故乡的那一年。春天,家里很困难,正是生活青黄不接的季节,要离开家了,这一去就不知道一年还是半年不能回来,我拿着油桶,去了陈家油房。我用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钱,打算给父母留下一点实在帮助,也留下儿子的一点念想。
赶上了。真的是赶上了。油匠们正在出油,那一年春天,油房里堆着许多老陈头买来的土豆和地瓜,那是特意给油匠们准备吃花油用的。我去的时候,就像当年父亲领着我去打油一样,一进门,就给香气薰晕了,满屋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油匠们已经抽完烟,歇过气,开始吃花油了。油桶接过去,有人请我坐,说打油不忙,赶上了,先吃足了花油再说。炸土豆片、炸地瓜片、炸土豆块、炸地瓜块,金黄耀眼,随便吃,管够吃。油匠们有的吃腻了油炸的土豆和地瓜,就蹲在灶坑门口烧着吃呢。还有的吃炒饭和油拌饭。油匠们的智慧层出不穷,从劳动中来,在劳动中享受,年深日久,也有人不断发明一些新的吃花油方法。比如那一次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并不是自己吃得满嘴冒油,而是油匠们油炒大酱的情景和方法。老陈头允许油匠们自带的主食吃花油,但不允许用油炒菜,油匠们就发明了这种油炒大酱吃法做副食。
大酱不是菜,油炸大酱却格外香,越吃越香,越吃越下饭。
都说人的智慧是无穷的。一点不假。
还有一些吃蹭油的。
所谓“吃蹭油”,又跟吃花油不同。吃花油吃的是油,而吃蹭油吃的却是豆饼边子。反正都是油房里的东西,各有所爱,各好一口,同时也是情况各有不同,那些经常去吃花油的人,看到老陈头或其家人脸色不悦,便知趣地一边跟人家打着哈哈,一边想方设法在起豆饼时去吃豆饼边子。说起来,这豆饼边子特别好,油大,软乎,吃起来虽说赶不上油炸食品,可比一般东西好吃多了。有咬头,吃到嘴里又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就连油匠们有时候也特别喜欢吃豆饼边子。我吃过,刚下榨的豆饼边子好吃得很,口感不亚于天下最美味的任何一种食品。
许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凡到陈家油房吃花油、吃蹭油和豆饼边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提起这些事,都会向别人显摆一番,尽管浦镇的人几乎根本就没有没享受过这一口福的人,可还是难以让人们不引此为自豪。
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浦镇是块风水宝地,不只是有森林矿产、珍禽异兽、名贵药材和绿色食品,还有民间经久不衰的传统观念和文化,比如说陈家油房,比如说由此而一代又一代流传衍化而来的吃花油等等习俗。浦镇坐落在长白山余脉种植人参的高地平原上,是一处远离尘嚣的僻壤,被浦镇以外其他一些地方的人称作“小江南”。这里距省城大约四百公里,蓝得刺目的天空,湿润得象海洋般的空气,这样的环境与其说具有东北的特征,不如说更象东部大平原地区。而我心中的陈家油房,更是给这特征添加了浓郁的一笔,油匠们操着当地的土语,由于常年在油房里面榨油,高声大嗓,说话时发出很重的鼻音,听上去很刺耳,又很亲切。他们干活时,由于累,由于热,当然也由于他们的老一辈留下的习惯,大部分油匠们穿窄窄的贴身裤头,光脊梁,着不跟脚的长拖鞋。
外面,浦镇远处,土地平坦,视野开阔,令人惊叹不已,更令游子们怀念。
比如我。
如今想起来,吃花油的魅力不在于吃,而是在于个体味觉的真。如今吃花油的时候,油炸丸子、油煎鸡蛋、油煎咸鱼、油烙舌饼、油炸煎饼、油炸蘑菇和油炸……据说这些早年很贵老百姓和穷油匠们根本吃不起的东西,现在,也成了油匠们吃花油一个又一个的伟大发明。油房里面的油炸丸子,既不是油炸肉丸子,也不是油炸鱼丸子,而是把做好的高粱米饭、大楂子饭,用手握成丸子,放进油锅里炸着吃,与时俱进,粗精结合,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虽然事实上它一直离我不远,虽然同在一个地区,可当我决定把这一切落实到文章里面时,才发觉,它真的已经离我越来越遥远。一匹匹马,一群群牛,童年吃花油的记忆,也就更显得生动、风趣和亲近,每每在梦中与这一切相遇,真像如鱼得水一样自然和充满生命力。再加上油匠们代代相传的认真的毅力,所以能够让陈家油房取得了这样久远的名声和丰硕成果。
因之,吃花油、吃蹭油是一种精神享受和艺术享受,既有一种渴饮朝霞,香浓扑面的爽朗感,如今更有一种情感沉淀,过滤之后的凝重感。
我不知道浦镇和陈家油房的历史,不知道这些背后的具体细节,但我知道从那油房和一代代油匠们身上飘溢出来的悠远气息、意境极富传统和古典的浪漫色彩,当年,每当油房里面油圈叮咣山响的时候,我幼小的心就知道起豆饼了,从榨油机上流下的涓涓细流,让联想似行云流水,在泉为珠,着壁成绘,琼浆泼洒处皆是精彩和希望,金灿灿,黄亮亮,最后汇集成波涛翻滚的情感之海,牵挂起像我一样对陈家油房既遥远,又近在咫尺的梦境……
在梦中。
香喷喷。
花油香满了整整一个浦镇。
09-5-15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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