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刺猬
2021-12-23抒情散文薛暮冬
许多年前,我喂养过一只刺猬。那天黄昏,我来到后院中。地洞仍在,可我日夜牵挂的刺猬不在啦。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居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欲哭的冲动。它毕竟曾经和我一起享受过这世界的太阳。曾经和我一起在寂寞的夜晚踩响一地的月光。然而……
许多年前,我喂养过一只刺猬。那天黄昏,我来到后院中。地洞仍在,可我日夜牵挂的刺猬不在啦。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居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欲哭的冲动。它毕竟曾经和我一起享受过这世界的太阳。曾经和我一起在寂寞的夜晚踩响一地的月光。然而,现在,它却不翼而飞。秋风把一片又一片时间的碎片从我的头顶吹落,却没有为我吹来刺猬的片言只语。
但是,我一直觉得刺猬并没有离开我。她一定是换了一种方式和我厮守在一起。也许,刺猬永远也无法明白,这么多年来,我为什么仍旧天天在期待。我总是想象着经过漫长地进化后,刺猬已经悄悄地来到这里。而且悄悄俯身对我开口说话。可是一直没有。我在空空的等待里变得越来越沉默和憔悴,越来越自闭和忧郁。
过年回老家的时候,我独自一人跑到当初发现刺猬的松树林里。我仍旧期待着奇迹能出现。地上的树毛堆得好厚好厚。一只羽毛已经被尽数拔光的鸟儿横陈在那里。冷风仍在从四面八方呼呼地吹过来。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又感觉到了熟悉的刺猬的气息。我感觉到它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惊喜地大声喊道: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对不对?
天还没有黑。夕阳还挂在天上。我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次睁开。果然有一只刺猬。从我面前的坟墓里爬出来。正是走失了许多年的那只刺猬。天道酬勤。这么多年来,我终于找到了她。现在,我尾随着这只刺猬。山风丝绸一样缓缓舒展着。夕阳又大又圆。我可以看清她的脸啦。那是一张饱含沧桑的脸,旅痕里尽是风尘往事。如同一封破旧而遥远的家书。她的周身仍然是黑色,从头,到尾巴。我用一种深切的目光看着她,我一直都在梦中见到你,你还好吗?
刺猬没有理睬我。她一直在走着自己的路。她走的其实不是路。或者说走的不是人走的路。一路荆棘。一路蒿草。迎面飞来一只蜻蜓。我侧身让过。蜻蜓也有自己的美丽。但是,我的眼里只有刺猬。这只独享一座山头的刺猬。在鹧鸪的叫唤声中,她伸出头颅,竖着两只小小的耳朵。她肯定没有聆听我的气息。她甚至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只有我一厢情愿。或者说,自作多情。我一直尾随在刺猬的身后。
山里很安静。连松果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我一言不发尾随着刺猬。也许,她知道我是谁。她只是懒得理我。她不喜欢被人打扰。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只是静静地活在山中。现在,她睁着眼睛踽踽独行。她用飘忽不定的心跳虚构一个故事。一个可以贯穿一生的故事。她没有想到,我居然探头探脑的在她的故事里跑来跑去。她只能无语。却无法诘问,叹息,和终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在这座夕阳灿烂的山头上,我看见天空流逝的一些颜色将我,也将刺猬都化作了梦。而且在接下去的时光中反复出现。我迈着刺猬的步态,一会儿沉默,一会儿独唱。这个黄昏,我恍若梦中。我听见清心寡欲的时光一直在我周遭徘徊。风吹草动。遍地尘埃。山路深深浅浅的陷进去,兴许都是刺猬的瘦弱的腿踩出来的吧。山花,山草,山石上,散布着若有若无的刺猬的气息。一种仙气。一种虚无却真实的仙气。却恍若梦中。
在刺猬无限苍茫的梦中,我是那个夕光照耀中的男人,而且总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甚至不止一次要张开四肢飘然远走。后来,风停了。刺猬一定想起了一九八0年我给她挖的洞。背景晦暗。山洞里散落着一些大白菜。一个破碎的碗倒扣在散发着油墨味的书籍上。那上面写满了锈迹斑斑的语言和梦幻般的符号。现在,刺猬忽然停下脚步。我听到耳畔响起了泉水汩汩流淌的声音。还有一枚落花在水面上奔走呼号。刺猬肯定也听到了吧?
我甚至感觉到刺猬在蠢蠢欲动。她是否想见义勇为?她是否想让一朵花摆脱零落成泥的命运?刺猬突然沉思起来。为一朵花沉思。一只思想中的刺猬,看见一群离家出走的白蚁,她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这些美味佳肴呀,刺猬可不是仅仅为了吃蚁而活着。刺猬在思想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地绕过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比如,一对恋爱的鹧鸪,一只沉思的斑鸠,三五个劳作的蜜蜂。所以,刺猬常常放弃现成的路,而是从荆棘丛中穿过。
再后来,刺猬还在醒着。她在黄昏钻进荆棘丛中的时候,她看到我在山中找了很久。确切的说,是她在山中躲了我很久。她一直都在躲避着这个男人。她知道这个男人将在下一个岔路口不知去向,两手空空。也许,刺猬正在思考如何摆脱我。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虔诚,都无法进入刺猬的生活。她们隐逸在深山更深处,其实就是害怕人模人样的人看见。一旦被看见,也许离死亡就咫尺之遥啦。或许,这只刺猬已经感觉到了我身上的人类的气息。
我还没有走出这个黄昏。我还在沉浸于这些瑰丽而荒诞的梦。我在回忆里徐徐而行。时间的顺序里远处的刺猬显得有些孤单。一片密密麻麻的荆棘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是天意。我目送着刺猬钻进了另一座古老的坟墓。甚至连墓碑也没有。刺猬有不便被打扰的生活。我深知。我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风穿行而逝。果实的馨香和着微风,掠过鼻翼。有些事情在出生时就带着晦暗的胎记。有些事情来不及说出,你就到了晚年,四肢僵硬,白发苍苍。
于是想起了一九八0年那个黄昏。我在划草的时候邂逅一位不速之客。只见她形如满囊,色间黄白,短尾多足,嘴有利喙。我觉得把这样稀罕的动物当作瑞兽献给奶奶,一定能得到很多赏赐。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两个童子。童子拍着手笑道,你残害死人,现在还是被活人逮住了吧!我十分诧异,两个小伢子,此话怎讲?我们说的是你手上的东西,它叫刺猬,习惯在坟墓里呆着,因此得了人的精气,能够变化。童子嘻嘻哈哈,你要抓好它,别让它跑了!这时候,我手上的刺猬忽然也开口说起人话来,这两个童子,其实是野鸡精,你抓住雄的可以称王,抓住雌的可以称霸。我赶紧立刻去捉童子。两童子忽然变成两只斑斓的雉鸡振翅飞走了。再回头看刺猬,她极不情愿地被我捉进蛇皮口袋。
然后,我在后花园里挖了一个洞。我收养了这只刺猬。尽管奶奶极力反对。说应该把刺猬放回山中。我没有听从奶奶的意见。最终,刺猬还是不翼而飞。我不知道是不是奶奶放生了她。但是,我还是在这个黄昏与她不期而遇。我不知道我的到来会不会搅扰了刺猬的生活。刺猬要寻找多少年,才能找到一块适合自己的栖居地。坟墓,是的,坟墓。活着的人是不会到坟墓里打扰他们的。我仍在自责。我担心刺猬也许会生气,从此不再走这条路啦。也许气再生得大一点,连这座山头也不要啦,迁徙到深山更深处。我本善良的人,怎么就干了这样一件令人不齿的事呢?
正当我很严肃的自我批评的时候,我看到又一只刺猬向我逶迤而来。他的头上戴着一朵花。他义无反顾地钻进了我面前的坟墓。那里,有他的爱情在?他没有看到我。或者说,他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这很好。我决定让这些仙班从此从我心灵深处走出去。我决定忘却。我很谦恭地向坟墓里的他们行了一个注目礼。我祝福这些仙班有一个,或者许多个宁静,平安,快乐的夜晚。然后,让我形影相吊,孤儿一样,独自走在那条时光的山路上。 2009年6月9日于安徽大学磬苑宾馆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9-6-10 15: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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