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过的树

　　　　　　　　　　　哭过的树
　　黑沉沉的夜，雨水慢过，像有泥土散碎的声音，而裂变的痕迹在感觉注视中惊心动魄。大水从树的身体狂奔而下，冲刷的声响，激起身体里淤积的悲伤，仿佛渲泄出淋漓的哭声，涨大着听觉。这个逝水的夜晚，遥远的村庄，浮起听觉真切。鸡叫声、犬吠声、孩子的喊叫声，混合着从远处奔波而来。那时，我渴望出走。阳光发白，草木摇晃，不断在车窗外变化着影子，存在活着消失。我的梦想，越过雨水哭泣着的树的头顶，朝着远方狂奔。

　　1980年，一个漆黑的夜，一个贫病交加的妇人，在风雨飘摇中离去。她亲人的哭声，在我的面前强烈地震荡着，把我幼小身体带进了痉挛的恐惧中。后来，我想，最初目睹的死亡这么可怕。那个白天，我夹杂在一群人当中，涌进了发着霉味的小屋，我们来到她盖着白纸的床前。有人给她穿送终的衣服，在掀开白纸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比白纸还腊黄的脸。我想起冬天掉光了叶子的树，被大水淹没在低洼处活着的老柳树。它们在雷电的霹雳之后，夭折、枯黄而死去。

　　这个夏日的夜晚，月亮异常宁静高远，风吹动着地上的茅草，从摇晃的暗影里，传来细微的响动，我感觉毛骨悚然。在成片的槐树林子的包围里，我听着风从树叶中穿过，发出沙沙的响声，慢慢的，响声变成了逝者亲人的哭声。我裹紧在一个条纹布的床单下，瑟瑟发抖。我突然渴望有人来到我的身边，和我紧紧相拥，以驱赶内心极度的惊惧。但四周死亡一样的沉寂。恐慌、焦虑、不安，让这个夜晚异常惊魂。这些变幻莫测的现象在我身体里发着高烧。终于，等到黎明到来，天空的光亮照彻我的周围，梦魔的夜晚，才渐渐从身体里消失。 　　仿佛一切经历都是必然，不能逃遁。人的成长，苦行一般，在茫茫大地或隐或现。那个夜晚之后，到处生长的树木，具有了异质的味道。它们有着一张隐藏在阳光背后，或者说死亡背后的一张脸。一直以来，让我感觉着内心虚弱，在和虚弱压迫的抗拒中，那么无力地漂流着。我知道，流淌在血液里的幻觉没有消亡，它们从内心汲取着营养，将这个世界的明光和阴暗，交错在一面墙体的光影里，释放给时间，也给予人和树木本能的生长力量。 　　几年之后，在一座校园里，我仰着头看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它们健壮的形体比所有出现在那儿的人都更有精神。这让我觉得，树木不会经历贫穷、饥饿、惊魂的袭扰，它们比人更有抵抗一切不幸的能力。那时，一个黑色的夜晚，我无意闯入了一个绿色油漆门的小屋。那个站在发黄灯泡光影里的人，指着呆楞的我，惊呼地发出声响。仿佛我们分别属于两个世界，彼此是一个无法沟通和融入的异类。在后来的白天，许多对我心怀不满的人串通一起，将我叫到了一个隐秘的房间里，声色具厉地斥责我心怀不轨，俨然我是一个幽灵一般的恶人。

　　此后，我常常看着自己在一个个寂静而幽暗的地方出现，真的仿佛一个怪异的灵物，消隐或委琐地躲在一些角落，受着外界压迫的种种窒息。我听到来自身边角落发出的痛苦呻吟，内心的惶惑延续了很久。后来，我认识到早年乡村的原始生命力在我身体上退化，关于生命本能的野性行为，也已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绑着。我无法和外人交流，每说出的一句话，都显得极其可疑，都可能成为遭到别人攻击的源头。那个年代，没有外在的力量来支撑一个游荡在社会边缘的幼小灵魂。我躲在自己的内心，平息自己的惊恐，看到许多人欢乐或悲伤，发现一切不幸不唯自己一个人所有，自己的身体里有着许多不幸人的投影。

　　我一次次梦见水，梦着绚烂的水的花朵，在漆黑的夜晚绽放、流淌。在水洗的夜晚，天空闪着无数的蓝光。它们落下来，在我走过的地方。星光在天空爬呀爬呀，它们像哭泣着的鱼来到岸边。我无数次回到房间，劳累之后，趋于平静。目睹生物和人类的死亡，一次次回归安宁。当一场场的雨水过后，长大的树，在阳光下变得清新，仿佛擦干了昨夜的泪水。新叶，在微风中晃动，有了一丝迷人的光彩。

　　“自从一股逆风袭来，我已能抗御八面来风，驾舟而行（尼采）。”在懂得了阅读和认识之后，仿佛明白了天黑下来之后，我要寻找灯光，寻找眼睛收容的空间。那些等待的空地，储存着身体里觉醒的物像。我赖以在树木和天空雨水纠葛的回忆中，返回自己的身体，看到自身的安然存在。风在门外叹息，人在水光里，看着鱼或者船只保持着各自的姿势，朝着自己的方向行走。

　　关上门，和时间对话，它们在流动中，安静地寻找自己的去向。大片的树木在视野之外，死去或者活着，像我幻觉的手推动的记忆时光转盘。如果停下来，它们会安然不动；如果行走，它们则破晓前行。举手之间，那些曾在雨水中哭泣过的树，在阳光下伫立，欣然绽放着目光的清明。那些树因为哭过，才显得干净，才有着被洗净的新姿。它们存在或者消失，都标明过一片逐水的叶子的神化。许多经历过雨水袭击过的树，在尘世间，那些无法躲避的时刻，因为不断的粗大和挺拔，有着更丰腴的身姿，给人许多超升如佛的渴望。 　　　　　　　　　　　　　　　　　　　　　　　　　　2009-6-23 [ 本帖最后由 琴若雨 于 2009-6-26 08:5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