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呱子
2021-12-23抒情散文韩开春
柴呱子稍微读过几天书的人大约都不会对《诗经》陌生,不一定都会背或者全读过,至少是听说过,比如《国风·周南》的起首篇也是整个诗三百第一篇的《关雎》,知道的人就一定不会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妙的诗句传唱了几千年,至……
柴呱子
稍微读过几天书的人大约都不会对《诗经》陌生,不一定都会背或者全读过,至少是听说过,比如《国风·周南》的起首篇也是整个诗三百第一篇的《关雎》,知道的人就一定不会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妙的诗句传唱了几千年,至今余音缭绕,不绝于耳。
关于这个雎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历代注经的、考据的、格物的说法多有不同,有说鱼鹰的,有说是苇莺的,还有说是别的什么鸟的,总之,吵来吵去,没个定论,一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最终答案。估计这样的争吵还会继续下去,大概永远都不会有个头。但有一点是大家都普遍认同的,就是这个雎鸠是一种鸟,而且是水鸟。想想也是,不是水鸟,跑河中间去凑什么热闹?不过还是有人要独辟蹊径,做出与众不同的姿态,前段日子闲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居然在清初大学者王夫之有关《诗经》的专著中看到雎鸠是山禽而不是水鸟的说法。这真是让人大跌眼镜,你说信吧,感情上还真接受不了,雎鸠怎么可能是山禽呢?要说不信吧,王夫之又是大学者,不是普通的二流子,人家既然这样说了,想必就有人家的道理。本来才刚刚理出的一点点头绪,立刻又变成了一团乱麻。
好在孟子救了我,亚圣毕竟是亚圣,到底跟常人不同,他老人家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关键时刻,真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就点醒了我,是啊,书也是人写的,不一定全对,我为什么要那么迷信别人?我注六经,何如六经注我?对于经典,各人都有各人不同的读法,何必强求一致,哪怕是误读又有何关系?
有了亚圣作为坚强的后盾,我立刻觉得自己的腰杆子挺直了许多。其实雎鸠在这首诗里也就是个爱情的象征,它的原型究竟是什么鸟已经不很重要了,我就是把它当成是苇莺也未尝不可,何况,我这样认为也不是毫无道理,且不说有那么多的专家学者本来就很认同这个说法,单单从我对它的感性认识上,也觉得苇莺就是雎鸠的说法比较靠谱,至少,苇莺的叫声是跟“关关”比较接近的,而且,在爱情生活方面,仅仅从表面上来看,它似乎也很忠诚,经常成双成对、双飞双栖,这一点,也比较符合原诗的意境。但这也仅仅只是个表面现象,因为后来的研究者发现,苇莺对待爱情并不那么专一,甚至,雄苇莺还是个标准的风流浪子、婚外恋的高手,它的妻子们永远都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少个配偶,它往往建有好几处巢穴,巢穴之间相距并不遥远,平均距离也就两百米左右,它先在一个巢穴里大声唱歌,一旦吸引一只雌鸟与之交配并产卵过后,就会偷偷飞到另一处巢穴,与另一只雌鸟约会,是个真正的花心大萝卜。当然,古人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们看到的往往只是表面现象,看到两只苇莺在一起就以为它们恩爱有加。同样的例子还有,那对传说中情深意浓、生死与共的交颈鸳鸯,也只是在热恋期间形影不离,一旦交配成功,往往便会分道扬镳,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它成为古典诗文中忠于爱情的典范。所以,对于古诗中的这个爱情鸟形象,我们不能也不应该用今人的观察去否定古人的认识,说到底,古人也仅仅只是借 它来作个比喻。
这种叫做苇莺的水鸟,顾名思义,它的栖息地应该跟芦苇有关,名字里有个莺字,说明它很会唱歌,事实也正如此。因了这个缘故,有人甚至还给它戴上了个“芦荡歌手”的桂冠。我以为,这顶帽子戴在它的头上不大不小,正好合适,因为在我有限的识见中,还从来没见过有比苇莺更能唱且唱得如此好听的水鸟。每年五月过后,离我小时候居住过的那个叫做时庄的小村子不远的黄夹滩上芦苇长有一人多高了,就能听到一眼望不到边的茂密苇荡深处传出“呱呱叽、呱呱叽、呱呱叽叽呱呱叽”的悦耳动听的鸟叫,我们便知道,“柴呱子”又飞回来了。
柴呱子就是苇莺,时庄人把苇莺叫做柴呱子,原因是芦苇在我老家那儿被叫做芦柴,再加上它的叫声,便组合成了这样一个有趣的名字,很是形象直接。更形象的还有,也有人叫它“呱呱叽”,干脆就用它的叫声作为它的名字,虽然有点讨巧,却也十分贴切,可以更好地彰显它作为鸟中歌手的特点,这一点,颇与“知了”相似。还有地方叫它鲁班鸟,这个名字也跟它的叫声有关,不过,这个地方的人是把“呱呱叽”听成了“挂挂线”,于是,便据此认为它的前生一定是鲁班的门人,要不然也不会转世投胎变成一只鸟了还念念不忘要“挂挂线”。
关于这种鸟儿的来历,我老家流传的是另外一种传说,跟爱情有关。说的是古时候洪泽湖边有个穷小子与富家女日久生情、因爱相恋,但终因贫富悬殊太大,女家不同意,坚决要拆散这对爱侣。为了追求美好的爱情生活,这对恋人相偕逃进芦苇荡中,在一条小船上过了一段艰辛而幸福的飘泊日子。只是这样的好日子不能长久,有一天夜里暴风雨突然来袭,船舱里积满了水,眼看小船就要沉没,女的对男的急切地呼喊:快撑船! 快撑船! 男的对女的急切地呼喊:快刮水!快刮水! 但因暴雨实在太急、风浪实在太大,这对相爱着的男女最终没有躲过死神的邀请,小船最后还是被滔天巨浪吞没了。这对青年夫妇死后魂灵不散,他们变成了一对柴呱子,整日对唱着他们临死前的话:撑撑撑撑! 刮刮刮刮! 撑撑撑撑!刮刮刮刮。
当初我们伏在老奶奶的膝头,听她讲述这个凄婉动人的古老传说时,少年幼小的心灵被深深打动,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我们一边恨着这个嫌贫爱富、为富不仁的地主老财,一边为这对青年男女着急,恨不得时光能够立刻倒转,我们好抓起水瓢冲进苇丛去助他们一臂之力。一到天下暴雨的日子,我们就坐在屋里头听黄夹滩上芦苇荡中传来的紧一声慢一声的柴呱子叫,很替它们担心,害怕它们又会遭遇它们前生那样的厄运。所以只要暴雨一停,我和大伯家的二哥便会手搀着手,不顾地滑泥泞,一路小跑着钻进芦苇荡中,当我们终于寻到那个鸟窝,看到鸟蛋或者幼鸟都很安稳地躺在窝里时,才会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才会放下。
为了寻找这个鸟窝,我和二哥费了好大的劲。柴呱子这东西还真是鬼精灵的很,我们刚刚明明听到它就在左近不远的地方“呱呱叽、呱呱叽”地大声叫唤,等我们摸到那里的时候却早就不见了踪影,就在我们一脸失望准备原路撤离的时候,它却又在我们右边不远的地方唱起歌来,仿佛存心要逗弄我们,于是,我们只好又折回身向右边摸去……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有一天,我们终于摸到了它的窝边,当我和二哥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地透过茂密的苇叶的缝隙,近距离地观察着眼前这只在芦苇梢头大张着嘴巴快乐地唱歌的柴呱子时,我们都仿佛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我们不敢弄出一丁点的响动,害怕因此而吓跑了它,更怕它飞下来啄我们,听老人们说,柴呱子要是发现有小孩或是别的什么动物在它的窝旁活动,会不要命地飞过来发动攻击的。老人的这番话,让我后来在读《水浒传》看到拼命三郎石秀那章时,老是想起这个全身大部褐色、体形个头都跟麻雀差不多的柴呱子。
柴呱子夫妇不在窝里的时候,我们会偷偷地去看它们的窝。它们的窝做很精巧,不知道怎么弄的,它们把相邻的几根比较粗壮的芦苇拉到一起连接起来,像是一个树杈,然后就叼来一些枯草细枝在这上面搭成一只漂亮结实的杯状小窝,窝底还会铺上一些寻来的羽毛、软草之类,雌鸟就把蛋下在这些羽毛、软草上,然后一动不动趴着孵化,一般情况下并不轻易里窝,只有在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才会离开一会去寻些吃的。我们都听过奶奶讲的那个故事,当然不会偷它们的蛋,更不会抢它的小鸟,最多会趁亲鸟不在的时候去偷偷看望一些,顺便分享一下它们的喜悦。
孩子们不动它,却会有别的鸟儿来打它的主意。柴呱子们在芦柴地里快乐地歌唱的时候,庄子上也会飞来一些杜鹃,它们起早贪黑、不知疲倦地“布谷布谷”地叫着,催促人们早早播种,千万别误了农时,它们甚至能把嘴里都叫出血来,其对工作的负责态度、敬业精神,着实令人感动。然就是这样的一种鸟儿,对于柴呱子来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它们像个小偷一样,总是趁柴呱子夫妇出去找食无暇顾及窝里鸟蛋的时候,偷偷飞过来衔走一只鸟蛋,然后再把自己蛋产在窝里。这一切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尽管杜鹃的蛋要比柴呱子的蛋大上许多,但打食归来的柴呱子妈妈似乎对此视而不见,一点都没发现窝里有何变化,还是像往常一样趴在蛋上继续孵化。说也奇怪,这杜鹃的蛋总会比柴呱子的蛋先孵化出来,小杜鹃鸟刚刚钻出蛋壳,就会用屁股倒退着把其它的鸟蛋甚至是刚刚出壳的雏鸟挤出窝外,以此来独享“义母”的全心抚育,其排斥异己的本领竟是与生俱来,令人叹息。更令人叹息的还有柴呱子妈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居然毫无察觉,还一直以为别人的孩子就是自己的亲子,不辞辛苦,兢兢业业,专心养育,直到杜鹃雏鸟的身体都比“义母”大上好几倍了,柴呱子妈妈还会从远处叼来小虫子一口一口地喂它。
对于杜鹃鸟抑或柴呱子的这些不同寻常的举动,若是从自然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都不好去评说它们究竟是谁对谁错,存在即合理,这就是大自然的法则,对于大自然,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尊重,是敬畏,而不是也不该去试图改变。但如果我们单单从母爱这个层面上来看问题,那么柴呱子的举动就十分令人感动了。
[ 本帖最后由 韩开春 于 2009-5-26 04:3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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