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草

　　　　　　　　　兰草

　　　　　　　　　　　■敬一兵 　　走进记忆里，就会撞见兰草。没有开花的兰草。

　　兰草被种在几个花盆里，长年累月放在屋檐下，守着那扇紧闭的木门。风来了，兰草就会摇摇身躯，看上去有些激动。雨来了，只是与兰草擦肩而过，但兰草还是会默默注视雨，直到雨走得看不见影子。凡是来过这个院子里的雨、风或者太阳，都和我一样，没有看到过兰草开花的景象，自然，也就无法猜透兰草的心思。被兰草守着的那道木门，很少打开，我也就很难看见木门里关着的世界。于是，那个被关着的世界，就在我的想象中，变得越来越神秘。兰草也一直没有开过花，所以没有人知道，这几盆兰草，到底是不是名贵的品种。

　　该开花的植物，都开了花。惟独屋檐下的兰草，春夏秋冬都轮回了一遍，还是不开花。特别是在三四月份风来得很勤的日子里，除了随风而起的细碎声音，从兰草的身上传出来，变得越来越陈旧之外，开花的意思，依旧一动不动地熟睡在梦里，让我越来越怀疑这些兰草，根本就不会开花。只是每天的中午或者傍晚，要么不在，要么就关在门里的一个老人，才会提了一只小桶出来给兰草浇水。浇水的时候，老人十分细心，用手从桶里掬出少许的水，一点一点洒在叶子上，直到叶子都湿润了，才把剩余的水，慢慢浇在盆边的泥土里。浇完水后，老人并不马上离开，而是蹲在兰草边，像一位父亲，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吃完碗里的最后一颗饭粒。这个时候，他总是会从口袋里摸出老花眼镜戴上，然后伸出手仔细抚弄一番兰草的叶子，情形仿佛替一个孩子整理衣服，或者抚摸他的脸蛋和头发。即使老人每天都这样精心呵护，兰草还是不开花，这就让我实在弄不明白，不会开花的兰草，值得老人这么费心费神的侍侯吗？老人似乎没有看出来，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孩子，眼里散发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继续微笑着注视他的兰草，花白的头发，也静静地趴在他的头上，深害怕一不留意的晃动，会打搅了老人与一个静谧世界的心灵交流。

　　屋檐下的兰草，每天下午三四点钟都会被准时到来的太阳光，泼满一身。而那扇木门里关着的世界，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老人住的这间房子，是一个单间，窗户是朝东开的，而早上的太阳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翻越围墙，照到窗户上来的。老人很少出门，出了门也是很快做完他出门要做的事情，一句话不说，就回到屋里，紧紧关上木门。我没有机会知道老人的情况，就像我一直没有看见老人木门边的兰草开过花。我所知道的老人的情况，都是从我的母亲那里只言片语听来的。母亲也只是对我说老人没有老伴和孩子，是一个教授，搞理论物理的，精通四国外语。这样，兰草、木门、教授、理论物理和外语，就成了我所知道的老人的全部生活，浸透了神秘和寂寞的色彩。

　　太阳照在兰草身上的时候，兰草并没有因此而精神抖擞，反而像是病了一样，萎靡不振。兰草是不是因为自己把该老人享受的太阳，全部享用了，为此而感到内疚呢？这个问题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无力破解的，只能够根据老人留给我的印象，进行想象。同时让我想象的是，那个木门内的世界，到底有什么魔力，能够让老人整天呆在里面，知道许多我不懂的事情？这样的疑问，困惑了我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和母亲在晒太阳的时候，我才通过母亲的解说，知道了木门内拴住老人的魔力是什么。那天是一个星期天，太阳特别有精神，撒出来的光线，特别饱满，整个院子里都活跃出热闹的气氛，就连地面看上去也在微微颤抖，母亲说那是潮湿在蒸发。木门终于破天荒般地久久敞开了，老人一趟又一趟地把自己屋里的许多书搬出来晒太阳，看见我母亲，老人十分有礼貌地打了一个招呼，解释说自己屋里太潮湿，书都生霉蛀虫了。书全是摊开的，这样我就看见了书上全是弯弯拐拐的符号，想走近去看看，母亲阻止了我，说这些书是老伯伯的心肝宝贝。见此情形，老人忙对我说，孩子，没有关系，你尽管过来看好了，你喜欢书，我很高兴，只是不要对外人说我有这么多的书。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老人有书却不敢说出去，这让我怀疑起这些书的来路。甚至，我一下子就联想起了不久前，有造反派想来检查他的那个单间，被我母亲给劝阻了的情形。那些造反派肯定也怀疑他的这些书来路有问题。大约只有一两支烟的工夫，老人就慌慌忙忙把书又抱回屋里去了，即便当时太阳还明晃晃照在院子里。他的这个举动，更增加了我的怀疑。我悄悄把自己的怀疑告诉母亲，母亲却一下子就笑出了声，对我说，这些书，全是老伯伯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买来的，还有那几盆兰草，也是这样来的。

　　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老人因为被造反派罢了课，摘掉了教授的帽子，成了被批判的右派，才成天足不出户，躲在小屋里，通过他的这些书，继续认识和了解世界，并驱赶木门外所有的诅咒、昏庸、无知、伤害和喧嚣给他心灵带来的痛苦。那扇木门关闭了他的心扉，关闭了心扉就是关闭了他的情感铺设，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静下心来，通过书的道路，用自己的血脉长度和肌肤的柔韧性，去丈量一个已知世界，是如何通向另外一个未知世界的过程。只有兰草，在屋檐下，专注地看着这一切。这样想着，我就越来越觉得，屋檐下的兰草，是他投寄给这个世界的一封充满了他希望之心的信件，这个世界里有谁是这封信的接收者呢？我不知道。收到这封信的人能够读出他的希望吗？我也不知道。这些不开花的兰草，它们一直替老人保守着他的内心秘密，始终没有以花朵的形式，呈现出老人在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间，进行隐秘交流的情形。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带着老人一起过去了，只有他的秘密，还有他的影子，仍留在我的记忆里。至于老人的死因，没有人说得清楚，总之他走的时候，十分平静，人还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床上摊放着许多的书，还有他在本子上留下的计算公式和符号。这是母亲后来对我说的。母亲和老人单位上的人一起去替他整理遗物的时候，房间里终于因为小木门的敞开，有了夏天的气息在流淌，只是老人再也无法呼吸到夏天的气息了。老人留在本子的公式，没有人能够看明白，于是母亲他们又请来了物理学的专家进行鉴别，结果专家们惊奇发现，这些公式，是老人对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提出异议和纠正的推演证明。这个推演证明，延伸了理论物理学的触觉，被英国权威科学杂志《自然》发表后，立即引起了全世界理论物理学的震惊和重视。

　　母亲给我说老人的时候，心情很沉重，也很悲哀。我的心情也很难过。要知道，这个老人，曾经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用他的目光、他的手，一次次抚摸过我的头，我的脸和我的身躯。我是在他的视线里长大的。如果他还能够与我相逢的话，我想他一定会一眼就认出我的。我开始惦记起他在阴间的生活，会不会比他的过去，好了许多。我产生这样的惦记，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是在一转身的刹那间，看见了原来在屋檐下，现在在我家客厅里的那几盆老人的兰草，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绽放出了美丽的花朵时，才突然出现的。看见我的目光落在兰草的身上，母亲说，凡是来看过这几盆开了花的兰草，都说它是好草，很名贵。

　　至此之后，再走进记忆里，我总是会撞见开花的兰草，无论是寒冷的冬天，还是炎热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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