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恶行之批斗会

贾家二爷的尸体是晚饭时被发现的。看见的人都说，他的尸首吊在猪圈门口，像一爿风干了的腊肉，晃荡了好半宿。因为是吊死鬼，不能进祖坟，亲房邻人就把他埋在了西山的一块水塘旁。有山，有水，有林，有鸟，算是个好风水。婆活着的时候，经常说起这事，我们的耳朵都快磨起老茧了。她下一句话就是，人心长在肚皮里，谁也看不见啊！贾家二爷是我家扯不上边的远亲，孤鳏一人。在村人的嘴里他一直怪异地活着，以至于今天当人们偶尔提起批斗会时，他依然是乡村的一面新世故。那时，我们还很小，总以为人是有罪，才被拉去批斗，或坐牢。现在才知道，这其中的许多，是先被人们认为可恶，才有罪的。贾家二爷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批斗之于乡村，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了。它的伴侣应该是“土地改革”和“抓革命促生产”的要求。中国人爱看杀头，周氏兄弟早就感叹过了，尤其爱看女犯的“赤膊”赴刑，但那到底是旧社会。新社会，不允许大规模的旁观了，也不允许吃人血馒头了，于是就改用批斗会代替，以平抚奇好之心。什么“四类分子”，“地富反坏右”等等，都在批斗之列。记忆中，许多人都没能幸免。可是，太遗憾了。比起现在的演唱会，孩子们连那个时代的常识都没有。他们已经远离了红色印记，而在网络间快活地游弋。不过，有一点还是相同的，大家都是在游戏而已。
乡村的幽静是被一幅幅标语一幅幅图画打破的。
当时的图片有李玉和举红灯，吴琼花大劈叉，雷锋站岗，陈永贵开荒等。每家每户，悬贴在墙。当然还有《毛选》，四卷四本，红红的，供在上房桌上。标语到处刷，大白粉底子，红胶泥色块。鲜艳夺目，震撼人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等等，乡村的恶行伴随着乡村的热闹也就此开始了。
贾家二爷据说解放前是参加过“三民党”什么的。新社会后，变成了“良民”，老老实实种庄稼，和曾经的“主义”相去已远。但运动来了，首先挨批的还是他，谁叫他不是“社会主义”呢？这在今天听来虽然可笑可叹，但还是觉得惶急。“运动”就像一股股黄风，瞬间激活放大了乡村原始的恶行。
记得是在初冬，阴天，“请示台”下的洋槐树叶快掉光了。
先是喊口号，一声高过一声。“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打倒反革命分子贾××”。整齐，激昂，响亮。贾家二爷戴着纸糊高帽，双手反剪着上场了。就像是要登台演戏。人群愤然，激情高扬。贾家二爷习惯性的缩着肩低着头，一撮灰白长发垂落，遮盖了颜面。口号不断，欢呼继续，高音喇叭不歇。每个重音都要用足了气力，一遍遍的重复。重复。重复。现在想来，这都是为了制造一种气氛，一种能够在心理上让批斗者处于劣势的震慑力，就像明星演唱会似的，非将气氛推向高潮不可。
批斗会的内容很简单。照例是审问（祖宗三代，姓甚名谁），斥呵（走向人民的对立面，反革命），叫骂（不肖之后）。还有无限上纲的“罪名”（反社会主义，与人民为敌）。一个每日种田的农民，哪会有这些异己罪名呢？但革命形势需要这样的批斗，他就被推出来了。其实，那个素面朝天的时代，乡村也需要娱乐。一种自残自戕的娱乐。
而批斗，不再是一种象征，也不是生活所展现的全部。它威严无比的形式之下所蕴含的是乡村精神的堕落。一种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堕落。
没有反抗的贾家二爷，就像一只受伤的羔羊，在寒风里，在亲朋邻人的口号声中瑟瑟发抖。那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恐惧，悲切和绝望。“打倒反革命分子贾××”。“打倒反革命分子贾××”。
暖阳出来了，该干活了。大队书记宣布：今天的批斗会到此结束，明天继续。他被松绑。宽大的袖口鼓鼓的，那是风。而他细瘦的胳膊搭拉着，更加弱不禁风。现场一片混乱。

人群散去了。“请示台”前空空荡荡。枯败，干疏的树叶，一片一片的散落下来，一派冬日的萧条景象。乡村的冬天就要来临了。
那是一种非常“文革”的记忆，电影一样。

当晚，贾家二爷就上吊自尽了。他忍受不了无穷尽的羞辱与折磨。
在很长时间里，我都会一遍遍回放这样的记忆，有时甚至用一只手无意识的来回划动。这种孤异的举动最终会使我感到安宁。但是，涌动于胸的冲动却始终不会平息。我想，在那样一个年代，没有极具忍受能力的心灵，是熬不过这样反复无常的“修正”的。活着，只意味着茫然。而对于有个性的生灵来说，这样的苟活显然不如死去。这是最好的归宿。

“请示台”今已不复旧观，贾家二爷的迷途将不再重复。曾经迷狂和咆哮的的民众，已经归顺于泥土的掩埋。那些无能为力的瞬间，正随风而去。乡村诺大的空地到处是泥泞和污水，好像刚刚下过雨。湿润，而肮脏。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09-5-28 22:5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