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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淡紫色的云雾

2021-12-23叙事散文霍名夏
淡紫色的云雾慢吞吞的火车,盘绕回旋的青山绿水,构成了富有文学色彩和某种宿命的景致在窗外。一些读过的书,都混乱地纠缠在脑子里,就在这种偶尔的情况下会想起。我曾经多次将我童年及青少年时代读过的书列过清单(如果小人书连环画之类也算数的话),奇怪的……

淡紫色的云雾

  慢吞吞的火车,盘绕回旋的青山绿水,构成了富有文学色彩和某种宿命的景致在窗外。一些读过的书,都混乱地纠缠在脑子里,就在这种偶尔的情况下会想起。我曾经多次将我童年及青少年时代读过的书列过清单(如果小人书连环画之类也算数的话),奇怪的是,一些名著忘记了,每次都会想起《淡紫色的云雾》这部小说。太多的书籍和记忆,必须把每个不同阶段严格区别开来,不然的话,它们就会重新纠缠在一起,使我无法清晰地记起到底是什么时候读过什么样的作品。因为童年时受的影响与后来所受的各种影响毫无共同之处。其实,这些影响太多,或多或少都对我的成长产生过助力,以致互相抵消掉了不少。

  用文学的眼光看,窗外那层层叠叠缠绕不去的峰回路转,也许就是作家笔下的景物了,早晨山间留存下来的些许淡薄的云雾,也许正是我那时候还没有完全领悟的那种云雾,现实意义下它是白色的,而书本上的艺术再现却成了淡紫色的云雾。

  《淡紫色的云雾》实在不能算是名著。

  但是,它却是我心中的名著。

  那时候,我已经是青年。

  春天或更晚一些的秋天的一个日子,当时那个年青的生命注定要在那趟火车上遭遇到这部小说。火车很慢。慢的原因很多,比如来自民间偶尔间歇的枪炮声,比如眼前红彤彤即将照亮整个世界解放全人类映射在火车司机眼前的红色恐怖,比如牵引的老式机车,不断吃力地往天空喷出黑色的浓烟,留下一团又一团巨大的问号在长长铁轨后面直到被山风吹散彻底消失,比如那个混乱无序的年代,比如几百里地只要两块钱的低廉票价,比如两站之间竟一个又一个钻进钻出钻了整整十八个山洞……等等,都是原因。最为重要难忘的原因是,火车始终被莽莽苍苍的高山大岭和森林缠绕其间,绕来绕去,蒸汽机车累得粗气连连,气喘吁吁,很久之后朝下看,还可以看到已经熟悉了的景物和从下面爬上来那条铁轨在阳光下或云雾中闪烁。见过秦岭吧,是的,如果你曾经被秦岭无情地缠绕过,你也许就会读懂这些令人难以置信到喘不过气来的文字。当我去年从成都回来从秦岭走过,车到宝鸡,回首那些大山时,一瞬间大脑竟有些问题,好像停摆了一样,我蓦然想起了那列远去的很慢的火车。那本书是怎样到我手中,不记得了。好像闲极无聊,从邻座一个人手上借到的,看完的时候,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不知不觉,没有一点走神,其无法抵挡的巨大魅力可见一斑。

  很没出息。

  还书的一刻,我记住了作者名字。

  不要笑我无知加愚蠢。那一阶段,在我所能读到的书中,中外名著并没有丝毫打动我脆弱而敏感的心。它们至高无上,可惜我还没有具备认识它们真正价值的能力。冗长的静态描写,大篇幅的人物肖像刻画,及其到处都是的生僻词汇和名字,它们很伟大,但也很隔,隔山隔水,距离我的世界太远。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那一时期真正打动我心且触发我后来艺术灵感的却是两本完全不值一提的书。一本,是真正的书,我在另一篇文章《那年春节》中曾经提到过,便是张恨水的《秋海棠》。另一本,说是书,不确切。严格意义上说,那是一本文学季刊。有一本书那样厚重,很厚,很有份量的那种。那一天,在慢慢腾腾的火车上读它时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一点。直到书还回人家手里,我才隐隐约约有点儿痛楚地感到,失去它了。我因此而知道了《新苑》这本大型文学季刊的存在。漫长无聊的时间,我一直在读头题中篇小说《淡紫色的云雾》。后来,我才知道跟《当代》、《十月》等大型文学季刊同期创刊的还有这本《新苑》。

  首先,文学艺术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是非常喜欢小说和散文的,就像那个年代所有的青年人一样,我总想把文学作品描写的一切变成现实,散步时手里拿根小棍,去点触各种东西,要把它们变成金子。虽然它们什么也没变,但这倒是一种很好玩的游戏。它们让我常常想起小说里面的一些情节和人物,下一步我就会无缘无故地想起《淡紫色的云雾》,再想起那个跟小说连在一起的名字,作者叫刘昌隆。

  其次,我开始到处寻找有关《新苑》这个季刊的其他出版物,希望再读到跟那一部中篇小说差不多或者更好的作品。希望再见到那个叫刘昌隆的人发表的东西。遗憾的是,再也没有那样的运气了。这个神秘的、不再出头露面的、近乎属于“上流社会”的人,对我后来的发展方向无疑具有某种重大意义和影响。可以想见,这个名字在我心中的份量。《秋海棠》和《淡紫色的云雾》告诉我,原来小说还可以写得这样有趣,感人肺腑,也可以让人跟着那些文字莫名其妙地流泪。越是神秘,越是不容易找到的东西,我越是积累了一些难以化解开的心结。我相信,无论作家的作品多伟大,他一定就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了他,这还是在梅城的一幢四层小楼里的事。我虽然还不太懂作家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平日没事时喜欢做什么,吃什么,不知道他们是否跟我一样趴着写字,他们说话走路什么样,喘气是不是应该有一股文化味?都是求解之谜。我真的没有想到,当我真正找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居然就在我家乡不远的那个城市。之前,我认为能够写出《淡紫色的云雾》那样小说的人距离我应该很远很远,至少应该在北京或者上海。

  刘昌隆就在梅城。

  那时我二十一岁半,最多二十二岁,刚学会用文字虚构故事,虚构对我来说完全是件新鲜事物。很巧的事,我的家乡正是老梅城地区管辖,我不太相信家乡会出现这样一个名人。有一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这发生在知道他确切工作单位之后,有一天,为了见到令我心仪已久的人,我将自己写完的一篇小说带上,去了梅城。

  这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今天已不为人知的老作家。我在梅城这个美丽的山城里,在一幢四层高的单薄筒子楼二楼的一间狭长的房间里面见到了这个期盼了很久的人。这就是刘昌隆老师。他创作过许多颇有影响的中短篇小说,出过书。后来许多年,跟我谈起出书的经历时他苦笑说,一本书,写了三年,出版拖了一年半,出版后的稿费平均下来每天勾三角钱。老伴儿说,不够一盒烟钱。那个时候稿费果然低得可以。在前苏联老大哥那里,那个年代出一本书稿费能买一辆伏尔加轿车,在我们这里出版同样字数页码的书稿费大约只能买一个摩托轱辘。到我第一次见刘昌隆老师后许多年,情况更糟糕了。虽说老大哥那边早已落旗易帜,卢布毛了,可我们依然如故,除物价飞涨,稿费却没有丝毫改变。一直延宕至今,都清楚。

  刘昌隆老师的家就在那幢筒子楼里。开始的时候,我一路寻访到位于前进路的市文化馆,我知道他在那里当馆长,之前,在下边市当文化局长。不巧的是,下属告诉我刘昌隆老师不在,下乡没回。正失望,又得一好消息,上午刚从乡下回来,现在家休息,建议我去家里找他。跟我一起去找他的还有一张其下属画的路线图。正是正午时光,太阳光在江边的水域照射出刺眼的景致,对于一个二十一岁半的愣头青年来说,光斑将那小楼映现得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虽然我远足很久寻访到那一片地段才最终确认,但累的情节忘记了,这一印象却深深地留在我的脑际,留在我的记忆里。这一点足以使我虔诚寻找的刘昌隆老师大为诧异了。

  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呢?

  一股大蒜味儿在开门的一瞬间毫不设防地冲进鼻孔。来开门的是个光着上身的人,大高个,大分头,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下面穿了一条很长的暗色花纹短裤。我不敢确认这就是我要找的人,对方也不知道一再轻轻敲门的来者到底是哪一个。我当然读过《淡紫色的云雾》,我断定他就是作家刘昌隆老师。我至今还这么认为,那一刻是激动人心的,其原因就是眼前这个光着膀子、跟我一样普通的人也就是既描绘出无形的世界,又描写了迷茫爱情在现实世界的《淡紫色的云雾》作者,我一直认为这是一部杰作。显然在这部作品中有不足之处,有文革式的东西,但也有真正的伟大艺术,如森林风景的精彩描写,特别是男女青年内心世界释放出的孤独与活力,及其伴随半疯狂、半压抑的小资式浪漫爱情至死不变的忠诚,尽管这个人的生活随意性使我一瞬间感到多少有点儿意外和讶然。

  来来来,来来来,快进屋,快进屋。这很难说。在我二十一岁半的那天正午,在我初次拜访刘昌隆老师双方得到确认后,引爆了其豪爽个性的全部真挚热情洋溢与坦诚,发出了来自人性深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热烈邀请。没有半点架子,无论设想的领导架子,还是作家架子,都没有。这一连串的来来来,快进屋,顿时化解了我忐忑不安的心,之前,我还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思考见面后如何介绍自己以及如何在尴尬时及时退却。

  小小的作家蜗居,实在与预想有出入。但在后面整整一下午的交谈中,简陋的中国式筒子楼二层这间堪称一绝的房子里面确实使我们就范于一种更文学化、更朴实简练的艺术形式的热烈探讨之中。况且这还是两个无论年龄、身份、艺术造诣,还是接触方式、时间、个人经历都不在一个层次上的近距离突然袭击般的碰撞。我想按部就班地向他请教当代文学,特别是刘昌隆式,或中国式的现实主义叙述方法,得知我的来意之后,刘昌隆老师兴致勃勃地说他刚刚从腰站采风回来,很放松,正在午睡,听到敲门就起身这套行头去开门接客了,请我不要见笑。我哪里敢见笑,小心翼翼拿出自己的小说稿子请他给看一下。一直以来,我都在自己的农场里面称王称霸,自我感觉良好,充当着森工林业局上下几十万干部职工家属知青们公认的“大才子”,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作家。

  那些书们,整整齐齐摆放在占去屋子一半的墙壁上,令人屏气凝神不敢轻易喘气。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书籍,藏书的数量和崭新程度令人吃惊。刘昌隆老师盘腿坐在床上低头不语,认真地一页页慢慢阅读着我的手稿。长长的分头垂直下来遮掩住他的眼镜和大半张脸膛,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脚趾缝间、大腿上、后背间移动,不时有一卷卷汗泥被团成线条弹在地上。全然沉了进去,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我一动不动,只有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翻动,每翻一页,心就不由自主地紧一下,好像等待法官宣判的囚徒。我不知道看完之后,我会等来第一次拜见作家的宣判结果到底是什么。

  看到一半。

  那篇稿子实在不能算短。七八千字,工工整整誊写在320字一页的标准稿纸上,厚厚的一沓,没有一两个小时很难看完。刘昌隆老师抬头瞅瞅我,手指按住上半部分,忽然笑了,找来一叠稿子让我看,说是他最近刚写的短篇小说。你看我的,我看你的,好吧?我受宠若惊,这是一种信任,一种待遇,一种抬举。后面的时间,就有事做了,等我再抬头时,刘昌隆老师已经不知不觉斜歪在了床上,看累了。看稿子的他,与刚跟我见面时热烈邀请的他已经完全判若两人,这种沉默不语,比初见时的客气更带有丰富的感情色彩。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那就很早了。我回答他的问话时他的目光如炬,盯住我看,怎么说呢?看到那种目光和表情,我一时喘不上气来。但我一直没有判断出他问话的真实含义到底是什么。尽管我看出他对于我极为欣赏,然而他所处的位置毕竟是真正的大作家,或者说我毕竟是一个懵懂的文学青年,我尤其喜欢他这种质朴真诚的普通人形象与作派。从这一点上,就可以判断他对我后来的影响了。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就是在他的作品里能遇到许多人,通过这些作品,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一位伟大的观察家在注视着正在发生、流逝的一切……至于他的文体,因为他是如此伟大,所以除非是真正的行家,其他人是无法察觉他所特有的那种文体的。他的语言美极了,令人惊叹。我甚至在想,是否尤其是在今天,这种质朴优美的语言更会令我赞叹不已呢?

  写得不错。真不错。放下稿子,刘昌隆点上半天一直忘记抽的香烟之后,又掂起稿子。这样吧。他考虑了一下说,这篇东西,你先放我这里好不好?虽然这话与我的种种判断完全相反,但我承认他有一些潜台词的修辞在这话的后面,但也绝非完全不能猜测。见我点头,他说,是这样,这几天《长春》杂志社要来人,上集安,我得陪着,到时我把它推荐一下子,看看怎么样。我觉得不错,真不错,发在《长春》上面应该没问题。

  还有什么比这种意外的宣判更能让人浑身是胆,又激动人心地浑身禁不住颤抖呢?推荐?这是我根本就没敢想过的一种结果。之前,我所抱着的最大希望就是能够当面请教作家,得到他的一句夸奖或肯定。这种情况下,我感觉幸福降临得太突然,突然到有点儿失真,又好像没有听清他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就我而言,这种天真纯朴的热情是在文学道路上第一次请教时体验到的。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许多年后,我总是十分激动地想到,刘昌隆老师观察事物有自己的独特方式,既仔细又保持相当距离,既清晰、尖锐,同时又几乎十分热烈真挚。或许,每一个作家的长成,都有一个领路人。山间的云雾是白色的,但在刘昌隆老师的笔下却成了淡紫色的云雾,正如生活之于我,于他一样,像刘昌隆老师这样一个人对于我是重要的。重要,是他的影响让我很快就同深刻的现实主义文学观溶为一体,因为他实际上是第一个企图将我的小说引入省刊的人。尽管这篇东西后来并没有被《长春》杂志社的人看中选用,但在经历了规范而沮丧的生活——即在刘昌隆老师身上发现了自己的才能和绝望感之后,我将自己最初在那个春天或者秋天的那列慢慢腾腾的火车上偶然读到的那部中篇小说《淡紫色的云雾》真正联结在了一起,与真正的文学创作相遇,也许同时发现了最高的平静。


                       09-4-7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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