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

蜕 变


树叶上到处都是虫子爬过的痕迹。低矮的成群的树，老实地站立在宽大的田野边，在走过的目光里，经历着危险生灵的啃食。一片杨树的叶片“啪”一声砸在脚边，忽然就心惊肉跳了一下。那一刻，落日之虹，在迷蒙的色彩里，混沌着。我的头脑里，大片的树木，茂盛的草，朝着一个地方奔跑，目光被牵引着，我看到了惊艳的蓝、红、紫、白……它们穿过屏幕一样的雾障，就像穿透一堵墙，摇晃在感觉里，轻飘飘地动荡着，像一个软绵绵地物体，被风掀倒在地上，然后，我就看到了一扇虚幻的门。

　　门就像打开的一个缺口，外边的景象有些虚弱，从这虚弱中我看到了绿色，体内仿佛慢慢恢复了力气。恍惚了一下，就看到了一个人和我说话。这个人一说话，夜晚就过去了，黑暗时刻就过去了。在过去的时间里，我窒息了很久。现在，好像身体各个部位的功能在恢复。那些疼痛的几乎失去呼吸的时刻，在隔膜着的模糊感觉中，慢慢地远离。我想到生命竟然难以承受如此之轻的沉滞和飘落，之后，我想时间会给它们找到一个运行的轨迹。

　　我的朋友在房间里，他坐在我的对面，坐在灯光影子里，他的头发像秋天的枯草，在窗口吹进来的风中，轻微地晃动。在看他时,觉得我的日子，一转眼也不见了。他深深地低着头,忽然又抬起来，说：我总觉得身体内外空空荡荡，这个时候，总想到朋友的死。我知道这是一件糟糕的事。可是，这又让我停止了朝着天堂而去的想法。

　　“你觉得痛苦？”

　　“我用内心的伤痛，痛哭着，在没有人的夜晚。”

　　“或者只有上帝能治愈我们内心的痛苦。”

　　“上帝果真有它的造化吗？”

　　“上帝深埋在我们的体内。”

　　他默然不语了一会，说道：我开始以为可以和一个人过完一辈子的。她来的时候，植物的美和阳光都很灿烂。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后来发觉，我们就彼此越来越远了，一直到成了一句话都不说的陌生人。后来，父亲死去，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快要结束了，又想起多年前离开我的女人。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到她吗？他虚弱地笑了一下：她毁了我几乎一半的生命。我现在从那阴影里逃到了一个岸上。我说：你是为了得到爱才来到世界上的吗？他没有作答。

　　他看上去如此苍老。那一会，我忽然感觉自己也老了。在阳光下老去，身体却是温暖的。仿佛看到，在紫色的花纹里，蝴蝶从草丛中飞走。就像在舞蝶的标本里，我看到了安静死去的瞬间，看到蝴蝶馆里的蝴蝶标本全部复活，它们飞走了。那个研究了一生蝴蝶的人，他的模拟石膏像，让我感到了惊悚。我一点点地走近他，才慢慢地感觉到静止了的死亡，面对曾经的死亡，我没有了恐惧。他不过一个时间的复原和一个瞬间的化身。他死在什么年代我一无所知，我总是看见他，像在日暮的夜色中，流云在飞跑，他总是在追赶，他那么劳累。

　　朋友说：看到父亲复活了，我躺进了他的身体里，生命就结束了。父亲以他的生命洗净了我的灵魂。我仿佛觉得上帝让我们洗净自己的内心，并将温暖注入我的血液。当我将记忆融汇到一起时，我感到很多交合的景象。我不知道我一生爱过几个女人，每一个过程都是分离着结束，我们只在时空里，有过短暂的停留。其实，我一直想着有一个人和我一生到老，可是每次都不能。这样，仿佛我一生积攒了很多罪过。

　　我说，我们都在这个世界上，流浪着。有许多瞬间能够拯救我们，美丽的阳光和清新空气，开在雨水里的花，都是很美的，还有从许多人胸腔里发出的美妙的音符，这些都让我们呼吸到生机。他说不是。他说，他到来的目的，就是找着自己的另一半，在这个过程里，那些美的东西陪衬着，跟着艳丽或者暗淡。到了今天，还没有找到最后的归属，或者，只有过去的片段可供回忆了。那是他生命的全部内容。

　　我看到他被埋没的生命活力，我说你应该把生命交给阳光一些，不能都交给过去。你难道不知道吗？他说：可是我发现自己内心，因为父亲的消亡，带走了我的体内的东西。有一天，我会随父亲走的。我在父亲的身上看到了我生命结束的影子。一下子看到这个问题，我也感到可怕，可是我却回避不了。我说：你知道吗，如果你不疏散这些痛苦，就像一个女人身体里潜伏太多的痛苦，她都会丧失生育的功能。

　　他说父亲走后，有一天，他和母亲走过铁轨，火车正好奔跑着过来，他突然想从那地方穿过去，母亲从身后死死地扯住了他的衣服，那一刻，死就是生的感觉一下子就变了，他身体里真切地融入了母亲流淌的血液。所以，现在他一个人活着，就活在了母亲的身体里。

　　我说自己总在一次次的境遇里，完成着和内心积淀东西的告别，那是一种从肉体剥离的直觉，疼痛一直以来就像逐渐凸起的瘢痕，你抚摸的时候会传入神经末梢。它们蔓延，啃食着你的血肉。然而，总有蜕变的过程，就像蝉的蜕变，它在后来会长成翅膀，从那儿飞到时间的河流上方。那时，看到穿白色风衣的女人走过来，那仿佛在镜子内外，恍然成了时光内外的人，一边是梦想，一边是现实。它们将流逝的记忆和一个瞬间融汇在一起.我将它们逐渐地统一到一个完整的人身上。那一刻不可遏制地走近我，并在后来成为一道虹。我想到，那是太阳的蜕变吧。

　　朋友走时，握住我的手，微微地用了一下力。灯光很白，照在我们的脸上。他转身，从黑暗中消失，风从外面灌进来，室内干净清爽了一下，仿佛时间换了一种到来的方式。窗台上落着几片树叶，我走过去时，发现上面浸润着水的光泽，有些亮度。我想到这些树叶死了，但它们却在我的身体里，蜕变着，仿佛成了外面院子里那棵丰茂的树。我的眼前又闪过白色的风衣，她又一次在生命感觉里出现，仿佛暗示着这个季节的生机。而那时刻，我一直觉得自己出现在一个虚无和真实的站台上。


　　　　　　　　　　　　　　　　　　　　　　　　　　　　　　2009-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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