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鸡下蛋

母鸡下蛋
梁星钧
　　大凡农村长大的人，谁没有见过母鸡下蛋呢？我们是农村长大的，鸡蛋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动力和希望，我们也由此对母鸡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像我们山里那样的院子，或单家独户，鸡一般是敞养的，养的不多，一般就那么三五只，顶多也不上十只，再多就会卖掉－－山民是很少用它来吃肉的，吃不起，不爱吃，据说许多人嫌鸡肉不好吃，怕浑身的鸡皮疙瘩，但吃不起是主要的，想想，多不划算，一只鸡卖掉，能换回多少油盐酱醋，吃只几下就吃掉了，还没有两碗米煮的饭吃得饱，还不太富裕的山民首先是要追求吃饱的，这就是我地山民的逻辑观，也是他们祖祖辈辈世袭下来的生存观。 　　放养的那些母鸡们，虽没公鸡可以打鸣，－－实际山民们未必要打鸣，他们一生早睡早起惯了，天亮了自然会知道，农活压在心头，孩子上学要钱的事愁眉，他们一年四季从没落在时间后头。养公鸡只是为配种，据说有公鸡母鸡才爱下蛋，下的蛋才有质有量，否则会下软蛋，这样的蛋才会有好卖相，这有点像阴阳里的雄雌配对产卵一说。母鸡的职业就是下蛋，这仿佛就是天经地义的事，鸡们从不怀疑，人们也不怀疑，所以，等待下蛋，捡拾鸡蛋，就成为养鸡户的日常事了。 　　一只母鸡咯咯咯地走来了，摇摇摆摆，项下掉了一砣，要下蛋了。不知是预告主人呢，还是示饿，一个怀崽的动物耗损能量较多，需要得到及时补充，鸡们也不例外。主人们这时最明白，老太婆、老大爷、孩子们都明白，赶紧进屋捧一把谷子，集中丢给母鸡，驱赶抢啄的公鸡或别的鸡，还吼：你不下蛋你吃什么？言下之意，谷子是赏给有功之臣的，也有别一层意思，赶紧投入，然后迎接产出。 　　一天一天过去了，孕育成熟的瓜会蒂落。母鸡要下蛋了，下蛋是一件痛苦的事，需独自去静静完成，容不得别物干扰，不需要另类指手画脚，别人也帮不上忙，相反只会添乱。母鸡事先选好了窝，或临时随机而就，或固定在鸡窝草窝，鸡圈（有鸡圈时）栅栏，或竹林，或坡上的柴草里，棘藤下……总之是一个舒适的地方，我们常常不知不觉，没留心每只鸡下了多少，甚至下没下蛋，因为不一定每只鸡都咯蛋，不一定每只鸡都下蛋，所以我们只知道大体下的蛋，而不知详细的精确情况。嚯，婆婆笑呵呵地出来了，用衣襟抱了一包色泽红润的鸡蛋，足足有十多个！原来她是从她的床下捡来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了，一手握一个蛋递给妈妈，说，屋后的黄荆丛里，有白花花的一大堆蛋！母子俩忙跑去，哟，真的，孩子没有撒谎，一惊，这么多！一气，这倒霉的瘟鸡，把蛋下在坡上，不富人！ 　　这样的鸡好像默默无闻，不为人知，没获过奖赏。它们仍然“我行我素”，执迷不悟，乐此不彼，好像下蛋就是她们的本能，本分，勿需言说，勿需求赏。它们的生活姿态，着实令我们慨叹，也令我们大为惊异。我们甚至会对这些不知名的鸡们肃然起敬，心怀感恩。因为，鱼我所欲也，可惜吃不起，蛋我所欲也，大人一般不让吃，因为要用它来换钱啊，钱可以维系我们的生活，供我们读书，长知识，成才，走向社会，成了国家和社会的有用之材，甚至栋梁。鸡们，你们是了不起的，父母们，你们是辛勤贫寒而具有远见卓识的！ 　　但大多数鸡会就近下蛋，而且之后高声喧哗，长鸣嘶叫，伸长脖子，涨红着脸。人们说：正常的，叫的好！叫得好就会有吃的。饿死的要么是懒鸡，要么就是默默无闻的鸡。人们常常理解它们，理喻它们，支持它们，因为它们的叫声符合人们的心理定式习惯，一点也不觉得是多余和显摆。 　　我观赏过这些鸡们，对它们越来越感兴趣。我一直在揣度他们叫声里的意思－－ 　　是分享啊。最大的喜悦和成功谁憋得住？母鸡下蛋就是它的杰作。这个成绩要展示，这个喜悦要释放，要分享，要求共鸣，要找知音，要告诉同类－－至少是知己者，母鸡这一叫，鸡群知道了，百鸟知道了，人类知道了，彼此同乐共庆。 　　是缷负啊。一只鸡有多少重量，分量，轻飘飘的，负载那么大砣东西，天天觅食，还面临被驱赶，被公鸡践踏，被猫狗威胁，最可怕的是黄鼠狼，所谓鸡飞狗跳，这滋味，尤其是怀蛋的母鸡们，比正常鸡要艰辛多少倍！想想，这一重砣的东西落下了，一块石头落地，心没那么沉了，身子也轻泛起来，是多么地快意和舒适呀，又轻盈自在，一切复常，重新开始，面对如此的轻松惬意，面对如此成就，大功告成，这时不叫几声，何时才叫？人们是理解的，鸡们是赞许的。 　　是求食啊。一只蛋半斤粮。要多少食物，经多少时间，才能去粗取精，把生命的精华吸收，孕化，成为一只鲜亮的蛋。这时的母鸡大叫几声，就是告诉主人，别只想马儿跑得好，又不想让马儿多吃草啊，识相点，知趣点，要懂得感恩和知恩图报，赶紧添把粮食，饿了，早亏空了，掉那么大个蛋，一大砣，肚子里就是一个坑，需填平，能不补充点吗？这显然是不言而喻的。这时一把米、一捧麦子捧出来，撒在下蛋母鸡头顶，不过鸡群们都围过来－－都有下蛋的职能，只不过没到时。懂事的，通泰的，粮广的不在乎，大家都吃，包括公鸡小鸡，有的却小气，只让下蛋的母鸡吃，把别的鸡群逐开，但也只是象征性的，谁都有厚颜多啄几嘴的时候，－－民以食为天嘛，鸡们也一样，富贵才知礼节，鸡人都差不多。当然，下蛋的母鸡即便再大喊大叫，表功报喜了一上午，鸡蛋被人捡了，也有不给添把粮的，也无所谓，鸡们照样要过，悻悻去刨食，自求自找平衡，到时还是照样下蛋，只不过周期长些，母鸡的能量耗损大些，能量的积聚需要一个过程。这是鸡的本能，也是鸡的无私奉献。 　　也是炫能。想想看，想想看，下那么大个蛋，圆溜溜的，是精华啊，是极品啊。是吃掉了多少虫子，捡拾了多少残羹剩渣，抢食和争夺了多少碎食，除了自己身体本身的能量所需，才孕育出一只蛋。鸡是世上小小的家禽，微不足道，人类要宰就宰，猫狗要吃就吃，人一只手就可以捏住鸡颈而将其置于死地，哪怕是一个幼童孩子，可以想见，鸡的命多贱啊，不堪一击，不值一提，街上成排的鸡尸，车上列队的鸡群，冷库里成箱的鸡脚，都昭示了鸡的命贱－－为人类所驱使，所宰杀，为所欲为，然而，鸡们并没有怀恨在心，拚死抵抗，拒绝生长，下蛋，为人类谋福利，这是鸡的麻木不醒吗？是愚昧无知吗？或真是贱到了苟且生一时算一时？我看并非一定，这里有一种东西，好像是活的意味或扩大了称价值意义，许多生灵都是如此，只要活着，就让生命放光，哪怕是一分钟一秒钟。母鸡们，你的身躯如此渺小，而生命力如此健旺，你临死也要蹦三跳，挑战着生命和命运的极限，你的精神是伟岸而崇高的！你的炫能是完全应该的，因为，你活得不容易。 　　突然想起，今年春节，我们走亲戚回来，妹妹家养的一只亲戚送的老母鸡突然失踪了，毛坑（厕所）里，竹林里，后坡上，到处都没找到，也不见毛，我们不可能怀疑人偷，－－大过年的，干嘛只偷一只鸡呢，猫狗都小，不可能咬食。我们全家人找了好几天，终没找到，都感到难过，给过年罩上了不小的阴影，因这只鸡已陆续下了20多个鸡蛋，我们都吃过它下的蛋，又想起了它的老迈，执着，坚强，却不翼而飞。我们都疑惑不解，深表惋惜和遗憾。 　　当然也是平衡。人累了要喊叫一声号子，唱一句山歌，产妇生产的前中后期，谁不叫唤几声，正常不过了。人呻吟一声，长长出一口气，舒缓一下，以求平衡身心，也是为了重新聚能，开始新的生活。 　　………… 　　我常常观赏母鸡下蛋情形，多么像人。其实它成为家禽，早已脱了野性，能听懂人的呼唤，驱逐，深谙与人亲密配合。我最怜惜的，它小不点，短不点，是渺小的弱者，弱势，无助，却贡献给人类丰富精致的营养，无论是蛋黄蛋清，还是滋补的鸡肉汁，都是补益人的极品。正因它那么又甘愿为我们人类奉献贡献，连死都不足惜，这点我们聪明至上的人类，该想到点什么呢？该为鸡们作点啥？应当说生命是一样的，本无轻重贵贱之分，可是，弱肉强食，主宰着这个世界，难道是和谐的自然法则吗？ 　　鸡们，你留给我的思考太多了，太沉了。母鸡，你的生命姿态如此美好。
　　　　　　　　　　　　（写于09,4，27晚　清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