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湖
2021-12-23抒情散文薛暮冬
我从来都不说心碎我懂得节制救赎和疼痛,在果实深处甜蜜我沦陷,我诞生,爱开始——白雪失语了好久,泪水这才恣意地滑落在草地上,水面上,轻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一只水獭。一只许多年前被我放生的水獭。现在,水獭早已成了我的过客,……
我从来都不说心碎
我懂得节制
救赎和疼痛,在果实深处甜蜜
我沦陷,我诞生,爱开始
——白雪 失语了好久,泪水这才恣意地滑落在草地上,水面上,轻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一只水獭。一只许多年前被我放生的水獭。现在,水獭早已成了我的过客,只剩下我孤零零地踯躅在天鹅湖边。没有了她的目光,她的温度,她的苍老而壮硕的身影,我浮在春天的花影里独自叹息。我知道,其实,启程以后,我就注定会迷失方向。风还在把我撕成碎片。我还在把自己扔在歧途。
夕阳依旧在天。一排打着唿哨的大雁呼呼地飞过梦境。我继续清晰无比地记起时钟里的那个黄昏。几个孩子热热闹闹地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大人们在秧田里打药,薅草。偶尔站在原处搅动自己的影子。有人不时地向我走来的天鹅湖畔瞄上一眼,然后再慢慢转过头去。十五岁的我千载独步。没有人知道我下一步将会邂逅什么。我茕茕孑立,看上去更像一个遗漏在岁月深处的影子。
那是一个颠扑不破的黄昏。我卷起裤脚,毅然决然地走进天鹅湖。之前,我已被再三告诫,湖水里有水鬼。小孩子一下水,就会被她拽去吃掉。果然,我觉得有一股什么的力量,在一个劲地把我往下拽。眼看着水就要淹没我的肚脐眼。我禁不住心惊胆战。心想,玩啦,这下完啦。但是,我又不甘心。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一个黑糊糊的动物拽上了岸。只是,她显得十分脆弱,如同一张薄纸,一戳就破。
这更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她的眼睛,耳朵都比我的小得多。四肢的爪长而税利。体毛长,富有光泽,尾毛长密。它的大小同哈巴狗差不多。身体细长,很像一只圆筒。头部短宽而前端略为平扁,四肢粗壮,但又显得十分短小,脚趾之间张有皮蹼。背面棕黑色或栗褐色,光泽耀眼,鲜艳华丽。她颇不服气地瞪视着我。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我自己。我想把她抱在怀里。但是,听说她是水鬼。我不敢。
弥留的风声正一页一页翻过时光之书。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我知道,她比我更不容易。从小到大,她都是在春夏秋冬里节节败退。她的脸上,心上,落满了风霜雨雪。这就是铁证。现在,她所能做的就是恐惧,不停地战栗。她应该看得出来,村庄里那些认识的人,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他们其实都是一个人。那就是杀手。他们曾经杀生无数。在这个黄昏,他们会放下屠刀吗?
正当她无力地瘫倒在我的脚下的时候,那些孩子们,和大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我身边。他们手里拿着石头,镰刀,棍棒,还有满腔的怒火。他们嗷嗷怪叫着要杀死水獭。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把水獭抱在怀里。我说,你们谁想置水獭于死地而后快,就先砸死我。一个石头一下击中我的后背。我觉得钻心的疼痛。生产队长弯下腰来附在我的身边,跟我摆事实,讲道理。用意只有一个,让我交出水獭。
我早已泪流满面。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抱着水獭冲出重围向家的方向奔跑。大人们,孩子们都尾随在我的身后。看样子,他们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而我已经下定决心永不放弃。生产队长再次挡在我前面,说,你不能把水鬼带回家,你会害你一家人,也会害了全村人。我没有理会他,绕开他继续跌跌撞撞地跑向家中。他一个扫堂腿,我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水獭仍旧被我紧紧抱在怀里。我的鼻血一滴一滴颠覆了这个春天的气息。我一头朝队长撞过去。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啦。
醒来以后,我已躺在家中的土炕上。父亲救了我。父亲那时是大队书记。他用他的权力救了我,也救了水獭。从那时候起,我初次知道了权力的作用。父亲依照我的意愿,把水獭养在我家后院的荷塘里。再也没有谁可以伤害到她。我对父亲说谢谢。然后,水獭成了我最忠诚的伴侣。我要喂养她。我要用我的食物和忏悔来喂养她。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便是用各种各样的食物喂养水獭。她不是水鬼。她更像我失踪了许多年的亲人。我们常常面对面,相互注视。我们不说话。我们只是让彼此的眼睛里有了盈盈泪光。
然后,便到了梅雨季节。我在荷塘边看着许多年前的绵绵夏雨。我看见水獭用身体在水面上写字。她的毛发湿漉漉的。圆圆的字体没有任何惊惧。她写下的肯定是一个孤零零的名字。经过风吹雨打,我看到名字周围突然增加了许多虚实不定的话语。我在这里已经很久。我坐今夜的风回家。你好。你来啦。你是好人。冬子,你这个大坏蛋,我要像爱上回忆一样爱上你。我和你一样下落不明,我们到底去了哪里?我的目光越过那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消失在一朵正在盛开的白莲上。一个没有深度的故事终于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雨下了整整一个月。我的面孔从荷塘回来时,我已经不再认识自己。黄昏,我走在年久失修的水塘边,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吱吱嘎嘎的响声混合着雨和雨下面泥泞的声音。这响声多么像老人脆弱的呻吟。我自言自语道。而水獭依偎在枯萎的荷叶下,正久久地凝视着我。也许,我的出现使她的梦境变得斑驳而迷离。我脚下一滑,差点摔到荷塘里。水獭飞快地游过来,也许是想抓住我惊慌失措的手。
我平衡住身体。努力地对水獭笑了笑。我看着那双有点陌生有点熟悉的眼睛,我看到那眼睛里有一种山高水长,日久生情的情形。我用力地把她抱在怀里。我决定把她放生。她的家不在这里。她的爱人不在这里。起初,她不太理解我的举动。她用质疑和恍惚的目光看着我。我把左手轻轻抽回来,不断抚摸她鲜艳华丽的皮毛。我听到一声叹息,生命其实是不断地告别。吞下了又一滴眼泪。我知道,我会在下一场梅雨季节里不知去向,满目苍凉,一无所获。那么,我的又将流离失所的亲人,水獭呢?
然后,我站在天鹅湖畔。这是一座远离村庄的大塘。我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我把怀中的水獭放进湖中。她先是感激地朝我点点头,然后,便毅然决然地消失在万顷碧波中。我听到自己似乎尖叫了一声。可是,四下里死一般寂静,一点儿回声也没有。空空荡荡的水面上仍然空无一人。我听到自己的灵魂哗变般发出乱七八糟的声响。水獭的影子剪纸般再次出现在不远处的远方。我感到自己的眼皮跳得很厉害,左右眼一起跳。我甚至想跳下水去,和水獭一起共度余生。
当然,我没有。我浑身发热,昏昏沉沉的。我把手伸过去,却再也抓不住她的身体。我大声喊道,不要把我丢了呀!这一次,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觉得有些口渴。趴在湖边,捧了满握的水,一口气就喝光啦。准备再喝一口的时候,忽然看到水獭再次浮出水面,用力地朝我点了点头。我的内心猛地刮起了十二级风暴。我用双手努力堵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然后,义无反顾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在我和水獭之间,是她率先长出了那对最另类明亮的眼睛。她走啦,而把内心的剧烈风暴留给了我,让我爱情混沌,周身战栗和寒冷。
三十年后,当我再次经过天鹅湖的时候,我发现周围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更像一个梦。这里,没有嬉戏的孩童,没有薅秧的农人。我看到的只是一片风声鹤唳的旷野。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恍惚作了一个梦,一个为期三十年的梦。梦中的主角水獭还在,可她的眼神不在,她的体温不在,她的爱情不在。我更像一株消瘦的植物的影子,黄昏潮湿的水汽慢慢深入到我身体里的时候,那些短而密集的忧伤轻而易举地击中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位。
我像一个老人蹒跚着在天鹅湖畔独步。我有些魂不守舍。突然感到谁趴在我耳朵边,凄凄切切地嘤嘤唱歌。树上倾斜的一根柳枝战栗起来,在我的脸上打了一下。与此同时,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走吧,离开这里吧,永远地离开,你的那个亲人早已驾鹤西去。我辨不清这是哪里发出的声音,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我向水里看了看。泪眼朦胧中,我看到孤独的水,合起来变成了那么庞大的孤独。却有影子剪纸般出现在不远处的远方。我全然不顾被哗哗响的时光割伤的身体,奋不顾身地跳下水去。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9-4-20 11:1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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