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根茅根有多长
2021-12-23抒情散文宋长征
一开始,你看不见它的踪迹,村子里的人大多操着袖口在谈论麦子的事情——今年雪多还是雨少了,芒种能看见多少收成。羊群溜溜达达走到河滩上的时候,它还没醒。“二月初惊见草芽”,可不是么,一些不知名的小草正偷偷地探出头来,在一个春日的清晨,睁开惺忪的……
一开始,你看不见它的踪迹,村子里的人大多操着袖口在谈论麦子的事情——今年雪多还是雨少了,芒种能看见多少收成。羊群溜溜达达走到河滩上的时候,它还没醒。“二月初惊见草芽”,可不是么,一些不知名的小草正偷偷地探出头来,在一个春日的清晨,睁开惺忪的眼睛。那露珠一眨一眨的,像疑问,又似在思考——春天到底还有多远呢?
春天没多远了,一棵歪脖子柳树正拂弄着散乱的头发,为看见一羽紫燕翩飞的身影而暗自悸动。脚下的土,开始慢慢变得松软起来,不时钻出一两只打探春天的蚂蚁,相互亲昵地用触角打着招呼,说着又是一年春来到的喜讯。
嘘!别再东张西望,在落寞寒冬即将远去的时刻,春天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嫩黄的芽,并没有刻意张扬地向世界宣布:春天,这是我的地盘。轻轻撩开头顶上的黄土,一株茅草正悄悄地钻出地面。近旁的野雏菊还未醒,身后的荠菜黑紫着面孔,好象有多不情愿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时间出发。而我的茅草芽呢,在第二天就象童话王国里一把精致的击剑,刺破了小河滩上的春天。水流的开始欢畅了,燕子掠过水面的身姿也更加优美,歪脖子老柳也不再扭捏作态,对着霞光万道的朝阳淡然一笑,披上了绿色的衣裳,老迈而不失风韵。
我的童年便在这寂静的小河滩上开始,小小的身影单薄地在贫瘠的时光里逡巡。三月寒食,既没有秋日田野地瓜的丰腴足以果腹,也没有夏日里从地底下爬出来的蝉用以充饥,鸡窝里老母鸡刚下的蛋,还没失却母体的温度便被母亲拿到集市上,换取维持日常所需的物件。榆钱还没打串,刺槐花还没爬上树梢,小河里的鱼虾依旧躲在墨绿的深潭里睡觉,等不来穿在柳条上烤出的焦香。
不怕,不怕,我的脚步在村庄之外的土地上寻找,寻找一种甜,一缕清清淡淡的味道。这时茅草们似乎攒足了劲儿,这儿一簇,那儿一群,到处都是嫩生生的芽尖。——它们跑不远的,这个我心里知道。去年我用小铲子刨茅根留下的坑坑洼洼依旧清晰。不知做了哪只野兔的巢穴,此时早已带着全家流浪,只留下几粒混着草茎的屎粒——有点家的味道。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是怕扯断茅草粉嫩的芽尖,你也不用怜惜,小小的茅草用不了多少日子,依旧会伸出淡绿色的小小击剑。只是那时榆钱儿槐花早已爬满树梢,小小的身影爬上爬下,再不会轻易将它们打扰。
暖暖的河岸,手心里捧着从土地上钻出来的春天,内心狂喜着。拈一只小小的茅草尖,剥开淡绿色的衣,纤细粉嫩的蕊在指间颤动,不送进嘴里,也便明了那一份清甜。太阳早已挂上了树梢,空濛的绿意水印般在村里村外铺展开来,我描绘不出此时的诗意或淡远,只是小小的胸膛里为村庄又一次迎来春天,迎来朝阳而万分欣喜。那小小的茅草的蕊,入口既化,填不饱岁月的饥寒,但却暖暖地荡漾在齿颊间,回味至今。
没有等待,春暖花开像一个匆匆的过客。麦子拔节的声音过去了,蝉们嘹亮的歌唱持续了一整个夏天,也慢慢飘远,小河里的水起起落落,羊群打从春天开始就没去过很远的地方,荠荠菜,袼褙草,吃来吃去,并没放过我曾经嚼在嘴里清甜滋味的茅草尖。——是不是羊也和我那样咀嚼过,或者走过时回头一望,对这爬满乡间的一种小小的植物,满怀感恩?也许它们不说吧,在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急匆匆走出栅栏,只为看见嫩嫩的茅草,爬满河滩。
生命就是生命,时光匆匆而过,谁都在沧老着面孔。当第一缕秋风飘起,树的叶子在瞬间迷失——但肯定执著,即便归去,也要在夕阳落下的当口金黄乡村的天与地。
草们也老了,流连的蚱蜢缓缓行走其间,难免有一种对时光老去的伤感,嘶哑的叫声在黄昏难舍而有些高亢。我的茅草啊,不倦地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曾经碧绿的叶子,血脉慢慢开始停止流淌,每一株却高高擎起一羽象征不死的鸢尾,紧紧相拥,诉说着来年再次相约的心曲。
相拥,在季节里相拥,在轮回里相拥,你却不一定见过贫瘠的土地之下茅根心手相牵的模样。此时的我,仍然满心愉悦,在这个单纯的乡村世界,一株草,一朵花,一只小虫子,都曾是我的一段快乐。明晃晃的小铲子,在茅草最茂盛的地方歪歪扭扭插进土地。我知道,茅根不会逃跑,雁们高鸣着向南飞去的时候,它们心甘情愿地留在了生养自己的家乡——并不惧怕我稚嫩的小铲子。每一株茅草都和另一株茅草紧密相连,白生生的根用以沟通血液,纤细的须用来汲取营养,而后贮存,用一种雪藏的方式等待春天。我喜欢那白白长长的茅根。一截一截努力地在泥土里找寻,它们并不邋遢,或者说天生就有着莲藕般出淤泥而不染的皎洁。
母亲说,那时的日子难熬啊,榆树,柳树,槐树的皮,都被饥饿的乡亲剥得精光。最后来到了小河滩上,挖来很多汁水并不充沛的茅根,晒干,和进树皮面里,度过太多贫瘠的光阴。我想着,却挥不去脑海里大片大片秋天的茅草,安静的时光骤然被打乱,却成就了村庄一个个暖暖的梦。——那是我的父辈们呵,在绝望的最后时刻,也不肯轻言离去,将茅草的血融入自己的血液,把茅草的梦过度进自己的梦乡。不是么,只要有土地,我们的村庄就会一次次迎来彤彤的朝霞与落日,升起袅袅的炊烟,连绵不绝。
生在乡间的味蕾绝不会出错,这土生土长的茅根滋味是记忆深处最纯的香甜。轻轻咀嚼,柔柔的纤维触动敏感的神经;细细回味,再没有一种甜能有这般久远。
夕阳,暖暖的夕阳缓缓停在往日的天空,情感的画笔再一次挥毫,沉醉于我水墨的乡村。一整个天空是通红的底色,树们庄严地向村庄靠拢,田野上的庄稼再一次被清深似海的土地感动,挥舞着累累硕果把村庄幸福地围困。一湾小河,不流金,也不淌银,旖旎而来的是澄澈的光阴,能洗涤污垢,也能洗刷灵魂。最后留一隅小小的空间,我的葳蕤的茅草们,将日日在此繁盛,扎根,年年岁岁。我,不一定是小小的我,少年的我,中年的我,甚至鬓生华发,脚步蹒跚,在茅草间,做一只行吟的虫,或土地下一尾蜿蜒的蚯蚓,业已满足。
匆匆的你,看到了么,我的茅草已经在春天启程。我的茅根也会在秋天丰腴,以一种最卑微的姿态出现,却与脚下的黄土生死相依。
——茅根茅根有多长,你问脚下的土地。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09-4-16 13:0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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