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老妈（修改稿）

老爸老妈 一

老妈出生在一个在当时的年代来说还算富裕的家庭。我的姥爷是个十里八里地出了明的巧木匠。有了手艺，在什么年代都能够混碗饭吃。倘若家世好点，人缘再好点的话，在农村过上中上等的日子也算不上多大的难事。只是妈的命终不能够叫做好。幼年丧母后，相继遇到两位继母。一个是刁钻刻薄晚上竟在老爷的软耳根旁煽风，说妈念书钱花得如何如何不值，不如退了学干些拦猪草之类的实惠活使家里多些旁的收入；一个是从没有生过孩子的石女，脾气古怪难测，一阵风一阵雨的让妈的心整天的提心吊胆。自然，妈没如愿念到高中毕业，没如愿当成乡村代课教师，也没有如愿过上融洽和睦的日子。
妈是家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孩子。这使她和继母相处的时间最长，遇到的酸辛事就自然比其他的姊妹多。亲姥姥过世的那年，二姨就跟随对她呵护有余的男人随军去了南方，享受着倍受他人艳羡的“营长夫人”的荣耀了；随后不到两年，能歌善舞、能说会道的三姨就在文艺宣传队里选到了自己随心的“驸马”，跟着在城里有了工作落了户；那时，二舅在大学上学，大舅已成家立业。家里只剩下嘴拙笨腮、忠厚老实的母亲。母亲尝遍了生活的苦涩。尤其是她的第一个继母，尖酸刻薄，远近闻名，姥爷要娶他那会儿，家里所有亲属都反对，可她模样俊，身材魁实，被姥爷一眼相中后，没过些日子，就用自制的木头轱辘自行车把她带回了家里。妈的地位自然就一下低了下去。那时，二舅已参加工作，每逢发了工资，总是偷偷塞给妈些零用钱，可没有心机的妈，钱总是不知什么时候被狠心的继母从衣兜里翻走。妈也就只能羡慕地看着别人家的同龄女孩子在往青春过度的花季买些辫绳啊、围巾之类的东西了。妈能忍这些。每次钱丢后最多只是惊异一下，从不会多愁善感地哀怨多久，也不会对此事耿耿于怀，照例乖顺地听着继母的指使。这样的性格倒是给妈减少了许多生活里的苦涩。
妈二十九岁结婚。在她那个年代是很罕见的大龄。因为姥爷上了年纪后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妈就顺从姐姐哥哥们的意愿，乖乖地守在家里照顾姥爷。姥爷过世后，我的第二个后姥姥在两个舅舅家轮住，妈妈才稍稍自由了些，可接下来三姨生表姐，妈又做起了保姆看起了孩子。
妈的婚姻是我妗子一手定下的。那时我爸就早已失去了父母。妗子说，这样好，否则我妈这样的老实人会尽是受婆婆的气；我爸只有一个妹妹，妗子又说这样好，以免我妈这样的老实人尽是受妯娌们的气。妈说她当时因为我爸驼背厉害，对于这桩婚姻是不乐意的，可妗子最终说服了妈。妈于是忍着爸有一次逛街舍不得花钱给她买双凉鞋的气，和爸成了亲。可即便如此，小妈几岁的姑姑还是会经常欺负妈，生病时总是把妈为她熬好的汤药踢翻，嚷着说妈想把她苦死之类的荤话。每次妈总是把她哄好，再继续給她熬药。
妈结婚后，生下两个孩子，一个是弟弟，一个是我。
那一年，我十岁，弟弟去芦苇塘里寻野鸭蛋，回来的时候因池水的浑浊误入了深沟，再次漂浮于水面时，呼吸就已经停止了。
弟弟被捞到河岸时，肚子鼓胀着，身上的衣服全被冲走了，邻家的大婶将一件的确良的格子衬衫罩在他的身上。妈哭得没了泪水，只剩下了声音，和夏天的强光一样锥心、刺骨。大叔把自行车骑得神速，可医生的人工呼吸最终还是没有生效，弟弟只是沁出一些不久前吃的黄瓜液，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给他的亲人留下任何一点期盼的希望了。他失去了对亲人感知的信号，无论妈怎么摇，他的脑袋也总是耷拉着。大舅把精神错乱的妈拉到一旁，让曾经和姥爷学手艺的二哥量着弟弟的身体做了口棺材，就把弟弟埋进了土里。
从此，弟弟就以一个坟的符号的形式向亲人们表示着他的存在。这个符号简直把妈也同化了，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守在这个符号旁哭泣，念叨，或昏睡。从此，我童年里的阳光就被这个小槐树下的符号全部吸收到地底下去了。妈妈干瘪了。家庭干瘪了。日子成了黑纸。
我终日手里拿着书本，看着看着，里面就出现弟弟的坟。我便趴在桌子上哭。可这时妈却早己不哭了，而是抱着我的头，说不怕不怕，有妈在。
在飘着小雨的时节，妈又紧跟在锃亮的犁后播玉米种了。
家里找妈裁剪、做缝纫活的人又逐渐地多了起来。连带地，一向脆弱的爸眉梢也会跳跃出喜悦。 女儿出生后，最纠缠的人就是妈。
女儿都十岁了，早就会穿衣服了，可每次到姥家，睡觉前总要玩“没肋骨”的游戏：往炕上一躺，从外衣到秋衣秋裤，全得我妈给脱，女儿胖，肌肉疙瘩死结实死结实的，冬天的时候妈给她脱完衣服，总是会喘一阵子粗气；而女儿躺下后，总是说腿在“拔节骨”的疼（是妈跟她说小孩腿疼是因为长骨头的），非要妈给她揉膝盖骨，一会困了想睡觉，又必须闹着让妈停看电视，勾着妈的脖子睡。妈的这些事情我是替代不了的，女儿不让我替代，我也不敢说女儿，不然的话，老的小的会一起跟我急。
周末的时候在家里玩，女儿最喜欢的伙伴就是她姥姥。一会心血来潮要做芭比娃娃的旗袍，妈就给她找零碎布头，依着她的意愿剪出样子，大中午的时候吃完饭桌子没拿就得踩着机器给她缝；跳皮筋、跳绳的时候，她不仅仅让姥姥当旁观者，还必须当参与者，必须和她一起边跳边念叨着诸如“小皮球，架飞机----”之类的童谣；或者忽然转念一想，便要妈带着她到村中心的刘姥姥家和她11岁的孙女打麻将，摆长城。女儿咋说，妈就咋办，且总是喜滋滋的，一点也没有烦的意象。
我身上丝毫没有继承妈的基因。凡事，我爱急，耐心又少。有一次和丈夫生气，他冒出一句“全是你妈给你惯坏的”，我也不知道这话是否在理。反正，即便周末我带着孩子回家，我还只是只充当女儿的撒娇角色。挑剔饭，挑剔事。妈伺候着闺女和闺女的闺女，总是那样的精神气十足。跟着爸的闲话也就多起来。是妈对我比对他好之类的话。只是调节气氛而已。而我内心做女儿的幸福之感，在这个时候，总会被氤氲得强烈起来。

二

自从患上了一种叫做“帕金森”的疾病之后，父亲明显地就老了。
“帕金森”是一种不能治愈的顽疾。我目睹了父亲和它抗争的整个过程。深刻而清晰。最初的一两年里，父亲只是走路时右腿抬得不及左腿高。可这只是外人的感觉，父亲本身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他照例抱柴禾、扫牲口粪、放养鹅群，包揽一切耗费体力的农活。一两年后，父亲感觉腿脚不如以往了，可倔强的他依然断然拒绝去城里大一些的医院接受检查，只是说，他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除了有些风湿之外，啥毛病也没有。父亲这样坚持的结果，是母亲和我的退缩。我便从大大小小的药店买来各种治疗风湿的药物，无效；然后又寻了各种偏方，还是无效。父亲说风湿病是不好医治的，带了大半辈子了呢。有一次从广播里听到，有一种里德治疗仪，治疗风湿效果不错。丈夫便买了来。父亲用后逢人便说，这个真有效，这个真有效。现在想来，父亲说的有效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快自慰而已，因为里德治疗仪，对治疗“帕金森”，是起不到丝毫的作用的。
后来，父亲的左手明显地抖动了起来，而且五个手指紧缩在一起，饭前端碗时，须用手用力把一个个手指掰开，才能够勉强把碗端起，但碗却抖动得厉害，里面的稀饭、汤水之类的东西会外溢出来。而且走路也更难了。每次起步，左腿总是踉跄很多次，仿佛要摔倒的样子，走起路来就好像一路小跑，刹不住车一样。在病痛的折磨下，倔强的父亲这才去了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并证实了自己患上了“帕金森”——这个以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疾病。
近几年我的痛苦，有多一半的原因归结于父亲的病。一是因当初没有尽力劝说父亲去医院检查而心存自责；二是目睹父亲身体每况愈下，而非药物所能控制，黯然神伤。
现在，父亲几乎整日在沙发上坐着，目光呆滞，一言不语，如同一尊雕像。唯一给人的动态的感觉便是左手的抖动，而这会使关心他的人心里感觉更加难受。我从不敢和父亲单独在屋子里坐得太久，目光不敢与他游离的目光相触。父亲那迟钝、游离的目光分明就是刀子。父亲的疾病是我永远无法走出的黑暗。父亲坐久了，要起身时，必须有旁人给他施加一个力，力度必须如同解恨一样，或拽，或推，他才能起身。然后便伴着擦擦擦的极不均衡的声音，走开。虽不放心，我还是希望父亲能够经常到户外看看，这么些年来，我总是固执的认为，父亲萎靡的精神，全是室内呆滞的家具给同化的。户外的阳光、树木、甚至风雨雷电、叫嚣的鸡鸭鹅兔，都会给父亲带来一个生动的生的启示。父亲需要这些，如同那个叫做“负暄”的网上论坛的人们需要花朵一样。他们说“为了看到阳光，我们来到世上”；而在我看来，户外的每一景一物，都是父亲的蓝莲花、报春花、紫薇、百合、风信子或石榴花，它们在为父亲送去阳光的同时，也让父亲历史般凝重的心体会到生命羽翼样的闪烁。
调动工作以后，回家的次数明显的少了，对父亲的惦念也就越深。偶尔回家几次，只是感觉父亲的脸更憔悴、步子更踉跄、手抖动的也更厉害；即便见到了经常念叨着的我，目光也闪烁不起来了。我这时更心疼他。妈说，父亲睡得更晚却醒得更早了，睡前脱衣、躺下全需要她帮忙了；白天妈出去窜门，超过半个小时以后他就会在屋子里不住地吵，说妈怎么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妈索性就不再窜门了。我心酸。默默地流泪。父亲原本身材高大，在弄堂里说句话隔壁会听得一清二楚，且性情急躁，可病痛中的他，却没有了年轻时丝毫的锐气，只有和沙发的弧度一样弯曲的身体和一身质感的骨骼，深刻地让我恍如隔世。凝重地吸滤了我生活里的微笑。经常地，我从一个侧面看父亲一翕一张的嘴，却猛然意识到这该是一个被定格的历史。我深重地呼吸着，洞察着因病痛而将自己埋葬的父亲，脑海中回忆着小时候父亲唯一一次从集市上给我买了油条，见面时想给我，却因赶路太急不小心把油条丢在了半路上。他一面歉意地看着我，一面不住地把手伸到军用书包里摸索。如今，父亲那生动美丽的表情，只会永远地成为我的记忆了。
我怎么做，才会让父亲增加对生命的努力和坦然？生命的小树始终是向着太阳生长的呀，一年、两年、三年------更多年。我又想到了“负暄”这个网络上的普通论坛，论坛里的人都喜欢植物，都经受过身体或精神方面的挫折，都因此而倍加珍惜和生命一样宝贵的时间。他们的病大多比父亲严重，而且年龄也比父亲小得多，他们一次次在死亡线上挣扎，却因眷恋世间的爱与阳光滋生出强烈的责任感和信念支撑。父亲，坚强些，再坚强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我们“是为了看看阳光，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三

女儿越来越懂事了，我也成熟到把父亲以往对我的粗暴和母亲曾经对我的忽视理解为一种特殊的爱的符号了。身处异地，每一个阴晴冷暖的日子，我都用温度计一样的敏感感触着年迈父母的身体和心情。可是，尽管一个女儿爱的触角再无限地延伸，也不能把时光镀在父母身上的老年之痕淡化。想象着记忆中父亲日渐踉跄的背影和母亲日渐消瘦的身体，我内心惦念的涟漪，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荡漾开去，和夜晚无边的夜色一样地辽远。久久地，收也收不回来。空灵的很，然后便在梦魇里具体为一个事件、一个动作或者一个表情，或惊恐或温馨。每每在这样的情感中挣扎，我的内心总是涌起一种深深的失落。生命中脆弱、不确定的质感的一面如同流水中的落花一样，让我哑口无言，这个时候，我总是感觉爸妈身上的这些老的细节，不仅仅是老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也同时作用在了我的这颗伤感的心上。
落寂中，我走到镜前，端详着由父亲的眼睛和母亲的嘴组成的我的脸庞，那种血浓于水的感觉便油然而生。我忽然觉得，其实这样的一种感觉无形中早已成了我一种坚定和勇敢生活的理由。我的柔弱的肩膀，已经在努力地承载和报答着爸妈一辈子的恩情；我的并不豁达的胸怀，也开始容纳着以家为单位展开的所有的人的喜怒哀乐、日常琐屑。
命运、人生总是一个深刻的让我无法阐述和揣测的命题。我不知道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老爸老妈的命运是好还是坏，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终归是人的一种宿命吧，身为儿女，我心存惦念却无法改变，我只能够把内心的责任感，演绎为和掷地有声的话语一样有形的东西，让爸妈大辈子攒机在体内的艰辛和沧桑，在安逸的晚年生活中有所稀释。


[ 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09-5-12 11:0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