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龙

　　是春天。春暖花开。更多的花在开放。更多的鸟在歌唱。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我是一只已经死去三天的水蛇。我静静地躺在乱石丛中。一任山泉在我不远处的远方汩汩流淌。甚至连遗体也没有。但是，我没有消失。我坚信。尽管我的心脏早已不再跳动。但是，我坚持不让自己消失。一直坚持到我羽化成龙为止。我不断鼓励自己，只要自己不消失，便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我赶出地球。

　　是的，没有人知道我的生命里已经发生了什么。除了那个人，那个人模人样的凶手。那是三天前的事啦。蛰伏了一个冬天，那个黄昏，我第一次离开隐居的山洞，坐在春天的溪水边。一朵花正独自凋零。黄雀呜呜地唱着挽歌。我记不清楚我是不是流泪了。当我猛一抬头的时候，凶手已经逼近我。我来不及逃走。他的手里抓着一块很大的石头，而且慢慢举过头顶。我鼓励自己一定要逃生。却徒唤奈何。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却是个凶手。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石头奋力砸向我。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凶手，他一下子就砸中了我的七寸。我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腕。他强忍住剧痛，回首想扒开我的头。我绝不松口。他又伏下身子，用尽全部力气，咬到了我头上。我，愈咬愈紧。他又咬我的脖子，几乎把我的头咬掉了，我这才也慢慢松开了口。

　　当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时候，他朝我的身体狠狠踩了一脚。把我提溜到乱石丛中。又用石头砸我的脑袋。我的头，我的脖子，我的身体，被砸得血肉模糊。我浑身的骨头都散架啦，满脸满身都是血。他这才露出了开心的微笑。在我的身上撒了一泡尿以后，便扬长而去。他会去哪里？他知不知道被我咬过以后，会有生命危险？这是他的报应。他为什么不爱我，爱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命？他的家人没有教过他要有爱吗？

　　我因此而忧心忡忡。并不是因为我的骨头被砸得稀巴烂，也不是因为我已经面目全非，更不是因为我一动不动栖身在乱石丛中，而是我的所有亲人们都认为我还活着。我发着高烧的灵魂之所以烦躁不安，是因为那些关心我的同胞们，可能猜想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啦，或者猜想我投入了另外一条蛇的怀抱。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却无法转告我的亲人们，说我在这里。是的，我一直坚守在这里。

　　我在这里已经三天。你们为什么还不赶紧找到我，将我好好安葬，让我入土为安。而且，你们一定要找到凶手，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让他不要再去大开杀戒。即使你们给我制造豪华的陵墓，只要那个凶手依旧逍遥法外，我就会不得安宁。现在，谁能帮我张开嘴唇，让我向这个世界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谁能告诉我，这个让我不得安宁的凶手到底是谁？他为什么采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将我置于死地？

　　其实，我只是想脚踏实地的活着。这座山头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打动我的心。没有人能够逼迫我走出我的内心世界。无论到哪里，我都随身携带着我的原乡。可是，这有错吗？这有罪吗？也许，每个人都是凶手，显性的，或者隐性的。人走到哪里，就会把死亡带到哪里。所以，我死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惊天的阴谋。它很有可能瓦解我们的传统，或者世界观。你们得当心呀！人类今天义无反顾地除掉我，有朝一日，他们也会同样对你们，甚至对所有的生命下毒手。

　　可是，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啦，我已死去。我已经至少有三天没有回家。老公和孩子一定在到处找我。我的六个儿女，哭累之后，一定会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栖居的洞穴外的荒草丛。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那也是我和孩子们的嬉戏之地。我们在那里，度过了无数的欢乐时光。现在，在我不在的日子，它们还好吗？它们能够自己找到食物吗？它们没有遭致凶手的残杀吗？但愿如此。但愿孩子们能够一生平安。但愿孩子们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依旧升起。

　　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们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我的孩子们。妈妈爱你们，永远。也许，你们已经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也许，爸爸很快就会为你们物色好新的妈妈。无论如何，你们要快乐，健康，而且平安。这是妈妈最大的心愿。我虽然会有些许伤感但是我又能改变什么呢？我是一个逝者。而世界永远属于活着的蛇。所以，我的所有寂寞，和惆怅，便只能成为某种陪伴我生命历程的哀愁插曲。

　　但是，我并没有离开你们。我过去的生命还同从前一样仍然持续着。我出生前就已经有着无穷的时间，我死后仍然有着无穷的时间。没有谁可以改变这一切。尽管我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许多年以来，在两团永恒的黑暗之中，感谢上苍，我曾经生活在明亮的世界里。就在那里，我是一条蛇。感谢上苍给了我充满活力的身体，又赐予我一颗爱心，让我得以尽情享受生命的盛宴。我爱过，也被爱过。我会在耳畔低语，今生我不虚此行。

　　是的，爱惜自己。爱惜世界的粗糙和不完美。那是一种生的大快乐。在我有生的日子，在桃花山中，我曾经是一条最美丽的蛇，我有着华丽的肌肤，我有着袅娜的身段，没有谁能够和我媲美。我在夏日的桃花潭里快乐的游来游去，我在春天的桃树上一动不动地欣赏着花开花落，我在秋日的桃花山上耐心的聆听鹧鸪的私语，我在冬日的我的洞穴里和我的亲人共享天伦之乐。

　　我喜欢活着。我喜欢五彩缤纷的树叶，一团团舞蹈着的云朵，纠结缠绕的串串藤蔓，欢快流淌的山泉，以及栖身其中的獐子，狐狸，刺猬，野鸡，竹林，梅花，还有猎人。因为懂得感恩，我的内心总是蓄满欢乐。我把荆棘做成桂冠。我把苦水兑成琼浆。有时我会跑到村庄里看看人类是怎样生活。我尽量小心翼翼，因为不止一个亲人警告我人类对我们充满仇恨。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那时，我是多么不小心呀，尽管死亡始终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但是，我不后悔。我就是圣灵。

　　而现在，我却在自己早已冰凉的体温里销声匿迹。从此，岁月的胴体在亲人的记忆里疼痛，亲人的心在时光里滴血。就在刚才，我还彷佛听到老公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我。他一直都在追问我在这儿究竟看见了什么，死后的世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的魂灵是在地上爬行还是在天空飞翔，天堂和地狱到底有着如何的不同。我笑着说如今既不是个孩子也不是老者。只是如同一个瞎子空瞪着落下的雪花微笑着。

　　但是，确实有另外一个世界。我现在正从这个世界对你们说话。我已经死去三天，不过你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并没有消失。我在。我一直都在。我在天堂里一处灿烂的桃花丛中醒来，我的血痕和泪痕处长出一朵又一朵桃花，我长出了一双翅膀，我命令自己羽化成龙，在桃花盛开的地方慢慢飞翔，一直飞向不远处闪烁的四条河流。我不孤单。一只巨大的始祖鸟，始终陪伴着我，和我一起飞翔。苦难就这样被漂白了，一尘不染。

　　我们一起游到了传说中的四条河流。这是一些花团锦簇的河流。这些河流中终年流淌着牛奶，美酒，玉液，琼浆。河畔长满宽叶树木，树上结着硕大的果实，树下成群美丽的少女欢快地嬉戏着。这些大眼美女和善，阳光。她们亲热地和我们打着招呼，有一个少女还把我抱在怀里，我们逆风飞翔了好一段时间，她才依依不舍地将我放入河中。一池滴翠的嫩荷正悄然绽放。而我，仍在为这隔世的幸福，怦然心动。

　　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可有梦，就有明天。我有明天吗？我已经死去三天，虽然我并没有被埋葬。所以，我的灵魂依旧长着翅膀漫无目的地飞翔。安魂曲再度响起的时候，我早已飞远。无论命运决定我是去天堂还是地狱。从草木到泥土，苍苍者天，茫茫者地，我在飞。我已飞成一朵洁白的云。我已飞成一条龙。我已不再跟人类计较。在不断飞翔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其实，没有谁是清白无辜的。没有谁不是一个隐藏的刺客。

　　苔藓会弥合所有的伤痕，和仇恨。没有谁会找到我的名字。黑蘑菇在阴暗的角落布满。这些被遗弃的头颅，早已无法辨认，面目模糊。死亡原来可以如此安静。尽管谁也不会弃绝生命。是的，当那个凶手抓住我的七寸使劲抖动，又用石头努力地砸我的脑袋时，我知道，他是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但是，那时我并不相信他可以把我处死。我是乐天派。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会死。我一直觉得我可以长命百岁。我用头颅，身体，尾巴，以及咬他的牙齿，狂热地抓住生命。

　　一只野猫从我身边窜过去啦。游走的幽灵。命中注定，我已是在劫难逃。却有一种妙不可言的解放的感觉涌上心头。生命沦丧的刹那，原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受。死亡之旅却也是通衢大道。我似乎看见自己掉进更深的睡眠中。我最后看到的，是我忽然长出了一副翅膀。我微闭双眼，一寸一寸飞翔起来，轻车熟路地飞到了这一边。好像许多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魂兮归来，宋玉的招魂赋，是多余的啦。魂兮归来，莫扎特的安魂曲，是多余的啦。

　　此时，夕阳敛起了最后的羽翅。暮色渐浓。晚风携带者青草的气息，缓缓地飘向远方。我力所能及的地方，山峦起伏，众木葳蕤。阵阵松涛划破了亘古的宁静。此刻，我忽然心静如水，神清气爽。我的仇恨早已不翼而飞。我的怒火早已哗变成天空的流云。也许，是因为我的形容过于丑陋，也许，是由于我把原罪带给了人类，所以，人类才对我恨之入骨。那么，现在，我决定投胎成龙，一只会飞翔的龙。

　　我会日日到人类的村庄兴云播雨。一个黑眼睛里噙满了水的龙。单纯而执着。温暖的阳光，或者乳白色的月光照亮我温热的幻梦，和被雾气遮掩的蛇的胎记。村庄洁白庄严。鸟儿栖息在他透明的身体内。男孩女孩，这些曾经隐藏起来的杀手，在照着我的样子自我制造一颗俗世的甘美之心。在我身体的宗教里，花木茂盛，香火飘渺，钟声清越而又安宁。艰难和爱依旧这么干净。如同涅槃的朝圣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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