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梦

　　 时常会在清晨醒来的时候听见母亲讲述她昨夜的梦，又是天黑了，还抱着我们其中的一个孩子，看不见路，也见不到一个可以给她帮助的人。也许是艰难生活的阴影依然留在她脑海的深处，让她在生活安宁的今天也还在梦里忧虑凄惶着。在这些时候，我也会奇怪母亲的梦为何总是这样凌乱复杂，听着她用那长悠悠的像摇摆秋千一样的语调讲述梦境，我仿佛又见到了童年时候的那个无助而坚强的母亲，想起她讲过的那些或美丽或忧伤的梦来。

　　母亲最美丽最富有传奇色彩的梦大概是关于我和姐姐与她的因缘的吧，据母亲说，那时她大约有十一二岁，中午大家都休息了，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土坡上玩耍。天气炎热，从远处的山凹里飞来两个仪态优美的仙女，她们都穿着薄纱的衣裳，耳坠被风吹的轻轻晃动。她们微笑着向母亲飞来，越飞越近，母亲看呆了，忍不住眨了个眼的工夫，两个仙女就不见了。所以至今，母亲都还一直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一个梦。但她在生下我和姐姐，在我们越长越大的时候，母亲惊异地发现，自己的两个女儿竟与梦中两位仙女的模样如出一辙。这使得母亲深深地相信我和姐姐是与她早有缘分的仙女投胎转世了。她不顾世俗的偏见，隐藏着自己内心的痛苦，每天给女儿梳好看的头发，每晚给女儿洗涤换下的衣物，把女儿打扮得像她心目中那两个仙女一样。且不说母亲抚养我们的含辛茹苦，仅仅就是她这一个美丽的梦，也给了童年的我们关于美丽和智慧的自信，让女儿们在别人眼里的卑贱出生中扬起那张稚气的小脸，露出一个如同仙女一般灿烂的笑容，并在贫穷之中快乐而无忧地蹦跳着、嬉闹着、成长着。

　　就在三个儿女渐渐长大的时候，母亲做了那个令她自豪一生的梦。在外婆家的旧厨房里，母亲煮了一大锅散发清香的小米稀饭，在她低头往炉灶里添柴时，却看见熊熊大火之中，三个小人儿升腾起来，一一通过烟洞飞上了蓝天。三个小人儿穿着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衣服，都对着母亲挥手微笑。母亲不懂得解梦，但白发的外婆却认定了这是一个好梦，她说那三个小人儿就是我们姐弟三个，我们终有一天会从这里飞走，并成为有出息的人。不久之后，姐姐初中毕业考上了中专，这不但成为村里村外的人谈论和羡慕的事，同时也应验了母亲那奇异的梦，她坚信，我和弟弟也都能跳出农门。果然，在之后的几年里，我们也都相继考取了中专和大学，并走上了在母亲看来相当满意的工作岗位。当然，这一切的美满结果除了自己的努力之外，最多的就是母亲起早贪黑所付出的爱与关怀。但是母亲不知道，在我们最难熬的时光里，在最想放弃的时候，是母亲的那个梦给了我们继续坚持的理由，因为妈妈是那样相信她的梦，相信她的儿女们。

　　我们都有所体验，梦境也如同我们生活的真实世界一样，有喜有悲，有苦有乐，母亲的梦也并不都是美丽浪漫的，相反，那些悲伤的、惊恐的的梦则来的更多更猛烈。有许多个夜晚，母亲在自己的哭泣中惊醒过来。那是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看不到一点星光的黑夜里，她怀抱着一个儿女，在不认识的路上狂奔，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忽然大雨滂沱，她无处躲避，她的双臂仿佛就要断裂，双腿马上就要弯曲跪地，但她却不能放手，也不能停下前行的脚步，只能用哭泣来释放压抑在内心的恐惧。醒来的母亲擦去残留在眼角的泪水，想对身边的哪一个孩子诉说自己梦中的惊慌，可孩子们都睡得那样甜美无忧，母亲轻叹一口气，望着天花板上的黑暗，四周寂静，母亲是那样的无助。我一直都认为，是生活的艰辛与困苦打扰了母亲本该恬静的梦，就像毕加索把战争抽象成一幅画一样，母亲把她对生活的感受抽象成了一个梦，那黑夜里的路是生活本身，长得漫无边际却找不到方向，没有起点没有终点，而始终是孤独一个人；怀里的孩子是一切生命中的责任；那一场大雨和追赶她的人，是遇到的一个又一个坎坷，在孤独前行的途中无法逃避；而松不开的双手，停不下的脚步则是母亲冥冥之中坚持的一种信念和态度。事实上，生活中的母亲也的确是这样，用她单薄柔弱的双肩扛着生活的重担，用沉默对抗着坎坷狂放的嚣叫。在多少个梦醒之后无眠的夜晚，母亲给儿女们掖被驱蚊，用那双粗糙而灵巧的双手为儿女们织却缝就了一件件衣服鞋子，为这个危难之中的家庭支撑起了多大的一方蓝天。

　　还好，母亲的那些好梦都很灵验，尤其是儿女们成了母亲一生中无法用其他东西代替和比拟的骄傲。如果儿女是鸟，母亲则是鸟巢，母亲的爱才是大鸟，鸟巢里包含的不仅是大鸟的爱，还有许多无法表达和描述的东西。
　　早上要上班了，母亲帮我掸去车座上的灰尘说：路上小心，和别人说话共事都客气些，今天做了一个梦不好，大概要生气。我点头答应了，母亲的梦是很灵验的，于是出门在外做事都很小心。我想在母亲一生纷繁复杂的梦中，这样的小梦大概又包涵着母亲朴素而简单的处世哲学吧，以宽容和忍让之心对待别人。作为儿女，能沿袭母亲这优秀而平常的观点，也算是对母亲的一种尊重和爱戴吧。然而，我们这些在母亲眼中伟大实则平凡的儿女们，究竟用什么才能回报母亲曾经对我们付出的爱和关怀呢？又到何时才能偿还得完呢？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母亲又在我的身后睡着了，窗外淡淡地落着些小雨，清凉散开的时候，我不知道母亲今晚做梦了没有。回头看看，她的面容在暗影里安详沉静，我闭上潮湿的双眼，在心里默默地说：妈妈，做个好梦……

[/copy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