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散记

又逢清明时节，一早，和家人一起去山上做清明。

年年的这个时节，公墓山上总是一改往日的冷清寂然。沙石路上，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车轮辙印，成群结队的人们，出现在蜿蜒的山道上。小溪从山上下来， 一路流过去，带走一些白色的花瓣和红色的花瓣，山上的野桃开得正艳，杜鹃花不时从岩石间树丛里草窠里探出头来。一边是郁郁青山，一边是森然的碑林，密密匝匝的馒头般的水泥包，提醒人们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也和往常不同，清明来山上扫墓的人们，脸上多的是沉浸于融融春日的陶然和轻松。大人们说着笑着，孩子们奔跑着推搡着，急着采摘那盛开在石缝里山岩上的野花装饰那单调苍白的墓地，鞭炮声响彻群山之际，冰冷灰白的泥石世界里，也多了几点绚烂的春光。

任何事物在不停的重复中，总会消失最初的那种强烈的情绪，无论是拥有所带来的欢乐还是失去所遗下的悲伤，总会被渐渐习惯和坦然接受，以一种平静如水的情绪。

一路缘山而上，发现短短一年，今年这里又添了不少新坟。还有重新修缮过的墓地，大理石台面，锃亮的栏杆，葱郁的冬青，装点着这冷清的世界，人间的繁华和风光在这里继续演绎着。

满山的碑林，就像一页页打开的经文，任人翻阅解读。

那些墓碑上，刻着先考先妣某某多少世大人且后缀很多的，往往是平静走完一生的，子孙成群，后世成荫。而那些碑面简然，落款只有寥寥的一两个姓名的，多是英年早逝的，且“泣拜”者多是侄甥辈，生年多是在六七十年代，看着看着不仅觉得时光愀然起来.......

人生的中途突发变故，仓促离开，那些简短的碑文，像是戛然而止的一段弦音，像是未完工的一副素描，只留下简淡的几笔，记录着同样短暂的一生，流露着一种凄楚和零落，令人唏嘘不已。还有的，照片镶嵌在碑上，音容笑貌宛若眼前，愈美丽的容颜愈令人觉得凄然，人世的芳华，真的只是短短的一瞬。

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人们总是会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给苍凉的人生带来一些安慰和笑声。想起余光中所说，早夭的人，留给后人的永远是年轻的面孔。在人们心里，雪莱永远是那样的英姿勃发，而佛洛斯特是老叟，王勃年轻了一千多年，而白居易就永远只能是一个老头子，而且还要永远老下去。日本的兼好法师讲过，过了了四十的人生，确实没活着的必要了，不如自行了断。虽有些偏执，却也道出了人情世态，且不说寿高辱多，福寿双全的人生本就稀罕，单说中年后的那份老丑，就令自己怃然了，在童山濯濯齿牙松落之际，看似平静的内心是在起伏翻腾着怎样狂烈的风暴啊。说这话的人必定是寿高且无奈的人，独对斜阳黄昏，自有一番无人体谅的悲凉，于是将自嘲留给自己，将抱怨交给绵绵不尽的孤单岁月。

看见一个中年女子，朴素的衣着，憔悴的容颜，凄凄一人于坟前，墓前碑文斑驳，想必里面的人已沉睡多年了。应该是她的父亲吧，冥币已烧完，黑色的纸灰象蝴蝶一样上下翻飞，人却扶碑蹲立，低语诉说着什么，山风吹来几句零落的句子：……在世的时候，你就怎么没看清呢....你总是觉得他好......或者，有些话只能诉诸于另一个世界的虚空，尤其是不如意的人生。怨也罢，恨也罢，在这里倾诉一阵，那个曾经的“他”或许会被唤回，而昏昧的生活，但愿从此会被掀开一角清明的天空。

路过一碑，上只有逝者的姓名，细看，原是福利院立的，难怪门前凄清唯有松针落叶堆满。无论生前是繁华还是落寞，路走完了，岁月燃尽了，只留下凄凄荒草一蓬。而后人费尽心力在清冷的墓地里制造的繁华和绚烂，也只是生者的自我安慰，说到底，还是尘世的眼光打量的结论，只要活着，就无处不争不攀。从攥紧着拳头出生，到松着双手离去，谁能把握住什么，谁能留住些什么，人生代代无穷已，青草年年只相似。

不由想起家乡的那片墓地，老屋后的那片松树林里先人的墓地，小时候，捡松果拾松枝的时候，经常会远远辨认那些刻在青石碑上的文字，也经常会被满山的松涛和肃整的碑林所震慑，那种原始的惊惧敬畏心理，至今记忆犹新。

行至此山中，和另一个世界便隔得很近，沉淀在人间的那些象淀粉一样浓厚沉浊的前尘过往，爱恨情仇，在这些森然清冷的碑群里，霎时渺若烟尘。或许，清明节是要告诉人们：无论怎样的生活，都要学会以一颗警醒的心轻松面对，人心清明，世界才会清明。我们要迎挡途中的凄风冷雨，亦不要忘记两岸的柳绿花红，就像那些盛放在山崖上乱石边的山花一样，春天到来的时候，摇曳于枝头微笑在风中的，是辉映满山春光的亮丽姿容。纵然生也寂寂，凋也寂寂，却世世代代延绵不绝，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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