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像柳一样柔软
2021-12-23叙事散文宋长征
柳 笛 声 残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迷恋上了柳笛。 当然,那是春天。在秋天逃匿的那些小虫子们又开始回来歌唱;一大群青蛙和蟾蜍躲在村东的池塘边,和村前的小河里,齐声鼓吹。——春天是需要歌唱的。于是,我的骨子里便也有了一种隐隐的冲动,好象很多小东……
柳 笛 声 残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迷恋上了柳笛。
当然,那是春天。在秋天逃匿的那些小虫子们又开始回来歌唱;一大群青蛙和蟾蜍躲在村东的池塘边,和村前的小河里,齐声鼓吹。——春天是需要歌唱的。于是,我的骨子里便也有了一种隐隐的冲动,好象很多小东西在身上乱窜,试图找到一个奔向春天的出口。
柳只有在春天才显得那么嫩,那么柔软和娇羞。你看她们长长的发,一大清早就开始随风飘舞。要寻找,那么去找新生的柳条,小小的芽苞将醒未醒,猴子样爬上树去,哪怕磨破娘刚打好的补丁。折下来三两枝鲜嫩的柳条,躲进河湾的深处,坐在青草的牙尖上,开始拧柳笛。
没有谁不喜欢柳笛,黑蛋和傻五鼓着腮帮子从村东吹到村西,引来了另一帮孩子的嫉妒,迅速跑到河岸上,折来一枝又一枝柔软的柳条,同样鼓着腮帮子炫耀地在村前村后吹响。于是两股柳笛的声音有细,有粗,有轻,有沉,有的啁啾如鸟鸣春涧,有的低沉如牛哞乡野。然后冲撞、交织在一起,闹乱了春天。
很多时候,我并不喜欢和别人在一起吹斗柳笛,只一个人躺在某段河湾里,艳阳照,暖风吹,把苦苦涩涩的柳笛放于唇边,轻轻吹奏着光阴。小河里的水极明亮,在这个多情的春天淙淙流淌,和着我并不优美的旋律,一路向东流去。
有时我想,为什么独独柳树活得这般柔软,万条垂下绿丝绦,妖娆在春天的彼岸。——没有人告诉我,当我骑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吹响柳笛的时候,眼前一片轻柔。低矮错落的是村子里的土屋,碧绿如毡的是三月的麦田,绿色的火焰一直烧,似要燃到天尽头。也只有在春天,我的心绪才稍稍安稳,荒芜的家园与原野蒙上一片真实的生机。掩饰或包容着乡下单调的日子。
夜幕低垂,“要吹到外面去吹!”娘说这话的时候往往很烦躁。喂过一大院子的鸡鸭牛羊,还得忙着张罗一家人的饭食。尽管那些东西——贮糠了的萝卜,放蔫了的白菜根,和一掀坛子便有一股刺鼻气息的腌咸菜,那么令人难以下咽。可娘也无能为力;父亲坐着一明一暗的灶窝里,呼嗒呼嗒地拉着风箱。我便含着嘴里的柳笛重新走出家门。
有月,清冷的月也知道圆缺,或明或暗,静静地穿行在云中。那夜的我不知道徘徊了多久,嘴里的柳笛总不肯轻易丢弃,青青的柳笛,先是一丝清甜,继而微苦,直至味蕾麻木,幻化成一缕柔柔的笛音,于夜色中荡漾,流转。
村子要睡了,几声鸡啼,一两声犬吠,重归于沉寂。一些刚刚蛰醒的虫子未睡,轻细纤柔的咏叹自某个角落响起;那些鼓吹的青蛙和蟾蜍未睡,洪亮而错落的歌唱在月色中流淌。我的柳笛声睡了,安安静静躺在一棵柳树的枝桠上,伴着童年悄悄地睡去。只残留一缕飘渺而清澈的笛音。
柳 絮 飘 飘
那些美丽的雪花并不是从天上来。从柔软的枝条间,抽絮,开放,而后轻轻飏飏,在村子里在村子外飘飘荡荡。
踏着婆娑的光影,我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到何处去。我只知道——春天来了,河滩上,沟渠边,庄稼地里的野草绿了,那些嫩生生的芽尖,无一例外地顶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那么清澈,那么透明,仿佛要照亮乡间的天空与土地。
柳笛声远了,有一些东西终归要逝去,变得飘渺,不再清晰。
流浪,一朵朵柳树开放的雪花注定要流浪,乘着漫过岁月的风,走了一程又一程,不知要飘向哪里。树在挽留,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但不可能啊,一朵柳絮就是一颗种子,除了天空,还需要能扎下根须的土地。小河水潺潺,说随我而去吧,到远方。柳絮打了一个回旋,会游泳的生命用腮呼吸,一颗柳树的种子要扎根在乡村的一隅,才能梳理散乱的光阴。
我珍爱这些小小的生命,轻轻收拢在一起,怕粗重的喘息打乱它们寻觅的方向。它们聚在瓦垄上,安安静静,要等一阵风吹到村外的小路旁,一场春雨便会像草一样生长;它们聚在土墙根,等一双沾有泥土的大脚板,从老屋里走出,带到村外的坑塘边,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就长得和母亲那样纤柔而多情,拂动时光的涟漪;它们聚集在我的梦里,像一片片洁白的云朵冉冉升起,去远方,追寻一片希望的田野,安营扎寨,好让我在多年之后还能触摸到故乡的模样......
柳絮不忧伤。
父亲将一株孱弱的柳条植在村后的田埂上,并不希望能长成参天大树,“柳荫最清凉”。后来,这棵柳真的没长大,碗口粗细,有鸣蝉于夏日的枝条间歌唱,更有深秋金色小鱼般的叶子飘落,在天空中游来游去,最后回归故土,化做一脉泥土香。
轻轻飘飘的种子,不一定蕴涵的就是轻浮的生命。你看一粒粒柳的种子,在细细缠绕的丝絮里雪藏,终有一天要扎根于广袤的土地,突破风雨,突破贫瘠,化为春天里的第一缕歌唱。
我从那个柳絮飘飘的村子一路走来,低矮的土墙和斑驳的老屋并不是我全部的忧伤。春日的晨曦和暖暖的风一直在吹送,从此处到彼处,是一条铺满洁白的路,无论逆光还是顺着时间的方向,都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柳 提 篮 里 的 春 光 提上一篮子春光,有柳的清清甜甜,苦苦涩涩的味道。我知道,我要去看一个人,穿过斑驳的光阴,穿越季节风蚀的城堡,从一个柳树弯弯的地方出发,到达一个柳树弯弯的村庄。
娘还年轻,可岁月无情的雕琢,沧桑了青春。在春天,她总会挎上一只这样的柳提篮到田里,去采摘野草的清香,有荠菜,有蕨菜,刺老芽......说不上喜欢,尽管娘变着花样地把那些廉价的营养装进我的肚子里。我只喜欢她挎满一篮子野草的样子。时而弯下腰,欢喜地剜着野菜;时而挺直腰身,掖了掖鬓角,望着夕阳下沉的方向,若有所思。小路上,彤彤的霞光追赶着娘的身影,从田野到村庄,直至袅袅的炊烟升起,才悄然隐去。
那只柳提篮,来自某棵经年的柳树。也许为了收获柔韧的柳条,父亲狠狠心将柳树头砍掉,只剩下一截子树桩,听见了鸟鸣,听见了蛙鼓,才忍着隐隐的痛抽出一条条新绿。然后,于某天又被像麦子一样收割,浸了水放于老屋的一角。我不能忘记那个灯火摇曳的乡村之夜。父亲锋利的镰刀在手里挥来挥去,将一条条柔韧的时光之柳编织在一起。
自此,一个生命并未结束,另一个生命重新开始。——那只或许有些笨拙的柳提篮从此将伴随一家人清淡的光阴。
踩着板凳,踮着脚,嘘!别让娘听见。——挂在屋梁上的柳提篮里有母亲珍藏的点心。直至有一天事情败露,娘才笑着说家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只谗嘴猫,偷吃了藏在柳提篮里的东西。
所以,我的童年便和一只挂在屋梁上的柳提篮紧紧连在了一起。希望总是沉甸甸的,每次都能收获一点点惊喜。
看守着柳提篮的娘渐渐老去,能把时光柔软地编织在一起的父亲也黯然隐去。
可是在这个春天,我的手里明明提着一篮子的春光,上路。那棵被砍去树头的老柳桩还在,有喜鹊搭建的巢窠端坐在枝桠里。它们跳跃着,欢喜着,用翅膀拍落一羽羽春天的光芒,迎我回家。
尽管一缕缕春光流泻出柳提篮的缝隙,我还是不用紧赶慢赶回家的脚步。——在心里,有些事总会像柳一样柔软,不用深思,纤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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