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病的父亲

　　自从患上了一种叫做“帕金森”的疾病之后，父亲明显地就老了。 　　帕金森”是一种不能治愈的顽疾。我目睹了父亲和它抗争的整个过程。深刻而清晰。最初的一两年里，父亲只是走路时右腿抬得不及左腿高。可这只是外人的感觉，父亲本身并没有感觉到任何身体的不适。他照例抱柴禾、扫牲口粪、放养鹅群，包揽一切耗费体力的农活。一两年后，父亲感觉腿脚明显地不如以往了，可倔强的他依旧断然拒绝去城里一些大的医院接受检查，只是说，他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除了有些风湿病之外，啥毛病也没有。父亲这样坚持的结果，是我的退缩。我便从大大小小的药店买来各种治疗风湿的药物，无效；然后又寻了各种偏方，还是无效。父亲说风湿病是不好医治的，带了大半辈子了呢。有一次从广播里听到，有一种里德治疗仪，治疗风湿效果不错。我便派丈夫买了来。父亲用后逢人便说，这个真有效，这个真有效。现在想来，父亲说的有效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快慰，因为里德治疗仪，对治疗“帕金森”是起不到丝毫的作用的。 　　后来，父亲的左手明显地抖动了起来，而且五个手指紧缩在一起，饭前端碗时，须用另一只手用力把左手一个个手指掰开，才能够勉强把碗端起，但碗却抖动得厉害，里面的稀饭、汤水之类的东西会外溢出来。而且走路也更难了。每次起步，左腿总是踉跄很多次，仿佛要摔倒的样子，走起路来就好像一路小跑，刹不住车一样。在病痛的折磨下，倔强的父亲这才去了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并证实了自己患上了“帕金森”——这个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疾病。 　　近几年我的痛苦，有多一半的原因归结于父亲的病。一是当初没有尽力劝说父亲去医院心存自责。二是目睹父亲身体每况愈下，而非药物所能控制，黯然神伤。 　　现在，父亲几乎整日在沙发上坐着，目光呆滞，一言不语，如同一尊雕像。唯一给人的动态的感觉便是左手的抖动，而这更让我更加感觉到心胸堵塞。我从不敢和父亲单独在屋子里坐得太久，目光不敢与他游离的目光相触。于我，父亲那迟钝的目光分明就是刀子。这几年我成熟了很多，可在父亲的疾病面前，我始终选择逃避。父亲的疾病是我走不出的黑暗。父亲坐久了，要起身时，必须有旁人给他施加一个力，力度必须如同仇人解恨一样，或拽，或推，他才能起身。然后伴着擦擦擦的极不均衡的声音，走开。我虽不放心，还是希望父亲到户外看看，这么些年来，我总是固执的认为，父亲萎靡的精神，全是室内呆滞的家具给同化的。户外的阳光、树木、甚至风雨雷电、叫嚣的鸡鸭鹅兔，都会给父亲带来一个生动的生的启示。父亲需要这些，如同那个叫做“负暄”的网上论坛的人们需要花朵一样。他们说“为了看到阳光，我们来到世上”；而在我看来，户外的每一景一物，都是父亲的蓝莲花、报春花、紫薇、百合、风信子或石榴花，它们在为父亲送去阳光的同时，也让父亲历史般凝重的心体会到生命羽翼样的闪烁。 　　调动工作以后，回家的次数明显的少了，对父亲的惦念也就越深。偶尔回家几次，只是感觉父亲的脸更憔悴、步子更踉跄、手抖动的也更厉害；即便见到了经常念叨着的女儿，目光也闪烁不起来了。我这时更心疼他。那是疾病在父亲身上留下的影子啊。妈说，父亲睡得更晚却醒得更早了，睡前脱衣、躺下全需要她帮忙了；白天母亲出去窜门，超过半个小时他就会在屋子里不住地吵，说妈怎么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妈索性就不再窜门了。我心酸。默默地流泪。父亲原本身材高大，在弄堂里说句话隔壁就会听得一清二楚，且性情急躁，可病痛中的他，却没有了年轻时丝毫的锐气，只有和沙发的弧度一样弯曲的身体和一身质感的骨骼，深刻地让我恍如隔世。凝重地吸滤了我艰辛寻觅到生活里的微笑。经常地，我从一个侧面看父亲一翕一张的嘴，却猛然意识到这该是一个被定格的历史。我深重地呼吸着，洞察着因病痛而将自己埋葬的父亲，脑海中回忆着小时候父亲唯一一次从集市上给我买了油条，见面时想给我，却因赶路太急不小心被丢在了半路上。他一面歉意地看着我，一面不住地把手伸到军用书包里面摸索。如今，父亲那生动美丽的表情，却只会永远地成为我的记忆了。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生命、生活始终是我无法弄懂的一个高深课题。然而每次对其深思的结果，总是使我的思绪划入一种无法摆脱的凝重和阴郁。尤其是夕阳西下之时，细细森森的人间柔美总是一方面令我眷顾，一方面又会使我的内心顿涌一种易逝的伤感，生命脆弱、不确定的一面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病痛中的老父亲，想起他每时每刻抖动的手臂，想起他一身质感的骨架和呆滞、游离的目光。这样的思绪总会延续为深夜的梦魇，一次次把我从睡眠中惊醒，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我总是旋开卧室里的灯，披上件外衣，来到阳台上凝望无垠的夜空，我把我的恐惧和不安隐藏在夜空的黑暗里，我把对父亲疲惫的惦念寄托在皎洁的月亮或是闪烁的群星中。在长久的沉寂中，我渐渐地把夜空里收集到的光亮聚集到内心的深处，我要用它们燃起我的微笑和生的勇气，我要用我自己的心照亮呈现在病痛中父亲前面的那条荆棘之路。 　　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我要背着父亲走路了。 　　我相信，再艰难的路，倘若勇敢走下去，也会寻找到美的踪迹。父亲，让我们一起，坚强些，再坚强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我们“是为了看看阳光，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 本帖最后由 玉梅 于 2009-4-17 10:2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