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寄山乡（十一）

水碓

　　从那骨节粗大、肉皮粗砺的身上脱落之后，水碓，就作为山里人的第二双手，忠忠实实地劳作在山谷中，日复一日，舂着山里的滋味，舂着山里的岁月。

　　岁月冷冷暖暖，日子短短长长，到了水碓的研臼里，无不舂得从从容容，安安详详。任它怎样粗糙的时光，都会被剥去坚硬的外壳，一粒一粒，露出莹润的光泽。雨水丰沛的年头，就催紧溪水的节拍，让它多唱几段清粼粼的山韵。天时干涸的季节，就将溪水的旋律调为散板，悠悠缓缓地渡过坑洼不平的乐段。

　　大大小小的休止符，从悬崖上落下来，顺山坡奔下来。来到水碓面前，却无法“休止”掉一个音节——一一被水碓的沉雄气韵挡开，跌进河床上的乱石滩，跌成一个个扁扁圆圆的怨怅。

　　太阳滚过来了，舂出山林中万道金光。

　　月亮斜过来了，舂成草丛里夜莺的啼啭。

　　地气刚一涌动，即舂成声声清脆的春雷。

　　年关爆竹一响，就舂出阵阵喜庆的回声。

　　谁能说它是懒碓呢！照着山里人心窝子凿出的研臼，木杵舂去，石杵舂去，哪一天不把日子“研臼”得喷香喷香。

岩松

　　一把松树种子，均均匀匀地撒在土层肥厚的山坡上。

　　一粒松树种子，在撒出的瞬间，就想，将来出土以后，你挤着我，我遮着你，谁跟谁也没啥区别，有什么意思。不如长到那岩子上去，满山的风光，尽可饱饱地享受。远处飘来一朵云，也一眼就发现我的英姿了呢。

　　它就斜斜地多溜了一程，落脚在岩子上的缝隙中。

　　也够难为它的了。起初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生怕被鸟儿啄为美餐。好不容易睁开芽眼，视野里全是石壁，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只得压缩了朝上拔节的欲望，先运足了力气，将根须一寸一寸抠进石壁，将身子一分一分贴紧生命。

　　终于能够放心地抬起头来。小岩松瞧瞧山坡上的松林，心中一阵窃喜。岩子上，养料虽说少了点，却是我自个儿独享；水份也薄了些，却由着我自在舔吮。看那林中的树，为了多晒一点阳光，脖子伸得一个比一个长，为了抓住一缕流云，手杆都累脱了一拨又一拨……

　　岩松的得意一天天长大。东边花开了，扭头看看东边的艳丽。西边鸟叫了，车身听听西边的小曲。山风吹来，每一岔枝桠便都舞动出仪态万方。一年年过去，风光也赏够了，风姿也露厌了，岩松想伸直腰杆，瞄一瞄坡上松林的动静，这才发现，浑身的每个基因，无不僵硬得弯弯扭扭，再也伸不直冲天的秉性。

　　只好仰起头来。但见坡上的松树，几番生存竞争几番生长比赛之后，树冠已汇成一片翠湖绿海，树干则一棵一棵粗壮蓬勃，笔直坚挺。

拉榨的牛

　　甘蔗榨坊里。一条新来的水牛，扛上了长长的榨杠。

　　水牛望望前任们踩出的一圈凹槽，心头好生纳闷，往常犁田耙地，都是直直朝前走的呀。今天这道活儿，咋个兴着转圈圈呢？管它的，新鲜一回再说。

　　主人一声吆喝，水牛依令起脚。嘎——，身旁发出脆响，莫不是整坏了啥家什？水牛吓得连忙钉住脚跟，惶然不知所措。扭扭肩峰，榨杠却扛得牢牢实实。主人的一嗓子不耐烦，也粗粗地吼了过来。

　　只怕这道活儿兴着有响动哩，水牛就又挣一挣四蹄朝前走。嘎——，嘎嘎嘎——，又响起来了，响得节节奏奏，怪好听的。斜眼瞄瞄，原来是榨滚子在拖声曳气地唱歌噢！没想到拉榨这么好玩。水牛的每根兴奋都抖擞起来，肩上的负荷顿时轻松起来，吭哧吭哧朝前走去，朝前转去。

　　大锅里的蔗汁在浓缩，清馨的糖香淹没了榨坊。呵，这榨出的歌声还散发香味呢，恐怕是专门慰劳我的吧！水牛的神情愈发亢奋，肩上的榨杠愈觉轻飘，飘飘然然，朝前走去，朝前转去。
　　屁大的工夫，班已上完。主人吆着犄角弯弯的辛劳，去池塘里冲凉。兴犹未尽的水牛，一走眼，将圆圆的池塘看成了榨场。扑通射入水中，沿着塘边扑腾出一圈一圈酣畅。 　　 [ 本帖最后由 杜永生 于 2009-3-16 23:42 编辑 ] 山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