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秘密

母亲的秘密 　　本来想说第一件事，结果却又听到第二件。于是，从第二件先说起—— 　　这也是一位母亲，一生坎坷。我所知道的，她打过几场官司，亲人打成仇人，也和陌生人结成亲人。她还亲手盖过几次房子，盖好了，又卖给别人。辗转搬过几次家。苦过累过，却从没有输过。自己我见过她笑，笑得很开心，雪白的牙，脸上的皱纹也像绽开的纸花。也见过她恨恨的咒骂，咬牙切齿，像要咬人几口，啃他骨头上几个牙印，让人陡然而栗。再后来，也就刚过60多岁时，她得了癌症，做过手术，又痛苦着挣过一年，瘦到几根骨头，一张皮，去世了。一直到她死，没有服过软认过输，她给我的印象，始终是坚利、狠硬的那一种。 　　这次，无意间听亲人说起那段往事，是她年轻的时候：那时，她已经有了第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刚生下不过几天，就夭折了。这时候，有邻村的人抱来一个孩子，要她喂奶。两家人当面说的清楚，不让你白做乳母，我们要给你钱的。但有一样，以后你也不许再提。这样对孩子不好——就这样说定。 　　那时候，人们都很穷，没得吃喝。对方家里给多少钱呢？母亲没有提。反正钱是收了，也答应人家，以后和孩子再不联系。孩子抱来时就很小，抱走时也不过两周岁左右。再后来，母亲又生了两个女儿。有自己的，还惦记人家的做什么？不联系，就不联系。 　　逢五排十，是镇子上的大集。母亲要去赶集。在人群里，她就远远的看那个孩子两眼，不过是别人的孩子，不过就给人家奶过那么两年，这么长时间都过去，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可母亲就在那里远远的看着，她看那孩子变化了许多，但能认一眼就认得出。不能过去说一句话，就只是远远的看着。那人，当然浑然不觉，只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走远。 　　这个母亲临死前，因病痛受尽折磨，只是咬牙不肯多哼一声。在她还算清醒的时候，就断断续续说了上面的一段旧事。亲人们才知道，原来她曾经如此柔软过。 　　我们回头再说第一段故事。 　　她也是一位母亲，也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刚不久，那个儿子就夭折死掉。接着，又有个小女孩儿来到她的怀里，吃她的奶，长大了管她叫“娘”。母亲那时，是个极勤谨能干的人，年轻时，她能飞针走线，能烧菜做饭。父亲长年不在家，她还能干农活，补纱窗，能垒砖能泥墙。一直到九十八岁时，老人还是很硬朗。一人在乡下过活。 　　年岁在流转，现今这位母亲已经年过百岁，近两年，这位母亲的身体不太好。小脑萎缩，下肢无力，走不得路，半卧床，穿衣坐卧都要女儿服侍。还有，她已经头脑不清楚，经常会莫名其妙的哭骂一通。大冬天，有时自己只穿一条秋裤挣到院子里去。大小便失禁，弄得床褥、衣裤满是。女儿要给她洗澡，打扫。每天院子里都是老人替换下来衣裤被褥。 　　老人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女儿端饭过来，她不认得：你是谁？你是我养来的保姆！我没有女儿啊！老人有时候会大哭，哭他的儿子。听到的人们感到奇怪：你哪里有什么儿子？真是老糊涂了。你一生就这一个女儿啊！ 　　有知情人就心里明白。她这是想起她当年刚生下来，就死去的儿子吧？人就是这样，越是老了，越是老想小时候的事儿。眼前的事儿不识得，心底里的事儿都泛起来……可她万不该这样说自己的“闺女”，这怎么能说？ 　　女儿听了也难过，也哭过。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有问过母亲，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自己亲生的父母又是哪个？她从来也没问过，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过。这好像是两人都善意恪守的一个秘密，都在努力的告诉自己：我们就是亲母女，和别人家的没有什么不一样。可现在母亲老了，老了突然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亲耳听她讲起这个故事，这时的“女儿”已经年过六十，她看上去还很年轻，也许是庙堂尚在，年纪再大也还是小儿女，她去脸上抹一把，笑着对我说：我不怪她！她这不是老糊涂了吗？哪里能当真？（顿一顿，把手里洗好的衣服搭到晾衣绳上去，她又说）俺娘是个极节俭的人，平时舍不得吃喝。但凡赶集，总要给我带几块糖来。吃完糖，我就把花花绿绿各色的糖纸，展开，铺得平整，一摞摞压在床底下。和小伙伴们“跳房子”时，可以拿出来炫耀好一阵，那时候，整个村子的孩子都没有我的糖纸多！呵呵呵！说起这些，女儿笑得很开心，透过她的白发，我看见一群小姑娘在欢快的跳着，笑着。 　　手机的闹钟在响，女儿说：她现在一顿不能吃太多，中间要加一顿饼干……女儿把饼干拿到百岁母亲面前，母亲拿手去捏。女儿故意把手缩回来，直着眼问她：我是谁？ 　　母亲睁大眼睛说：你不是大稳吗？我闺女啊！ 　　女儿嗔怪着笑：那你是装糊涂啊！ 　　母亲只得承认：不行啦。我老了，人就傻了。 　　这时候，母女两人笑得很开心，根本没有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