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丘揽翠

　　出杨岐普通寺，东行，上千级石阶，出杨岐盆地即大东岭，一脉大山如展开般锦簇屏风延绵东去，直走宜春。沿大山再东行，四、五里无人径，时而幽鸟划破虚空。道路一转，忽然开朗，迎面但见：万仞峰峦，一泻而下的陡峭石壁，半山中间，没遮没掩地出乎意料地排着一片农舍，或竹木或砖瓦或钢筋水泥，一级级、一层层，密密麻麻，但井然有序，仿佛一幅挂在大山上的图画。屋场两旁是深不见底的狭谷，依次的梯田，一级级，高低座落，如绸带般缠绕在这雄浑的大山之腰，随四季变幻着不同的色彩。如果叫大寨人来参观这里的梯田，他们也许再也不会觉得只有他们虎头山了。

　　这便是千丘，萍乡一处最偏、最远的村落。

　　我第二次到千丘是今年的中秋，潘镇元老先生是家父至交，或许是山居锻炼的结果，或许是自我保健得法的缘由，八十高龄，显得异乎寻常的硬朗。同时，老人健谈，也令我大为吃惊。三杯自酿的蕃薯酒，更增加了老人的谈兴。横直几十里，上下几百年的风土人情，兴衰荣辱都入话题。这一夜，从丙午风云，到秋收暴动；从孽龙造田的传说到农业学大寨的火热；从青帮、洪帮到近年悄然兴起的基督……

　　这一夜，我失眠了，终于按奈不住，披衣起坐，面对这群山万壑。如果说要问千丘有什么特点，凡到过千丘的人都会说“陡”，的确，用陡来描述千丘的地形是再贴切最恰当不过的了。站在进千丘的山门，也就是对面山路上，看这一览无余的建筑群，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前后两栋并列的房子。“地无三尺平”不信你到这上上下下走走看，前一栋房子到后一栋房子，要转一个很大的弯，爬老大一个坡，到了，结果伸手还能揭到前栋的瓦片。每家的前前后后都是高岸，尤其是屋场两旁的深涧，深不见底，只听得轰鸣的飞瀑，一失足便万劫不复。

　　千丘的瀑布不是看，而是听，东西两道深涧，激流形成飞瀑，一入耳便觉出一派喧哗，久之，耳中又好象消失了这种声音。当你如禅定般静下来的时候，瀑布声又回来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细听这瀑布声，却又从中体味出另一种韵味，他不同于井岗龙潭飞瀑的激昂，不同于庐山三叠泉的雄浑，但有一种千丘瀑布特有的绵长。时强、时弱、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千百年亘古不变，慢慢我听懂了，这不正是是钟子期和俞伯牙的琴声么！

　　千丘的绚丽处，不在春之烂漫，夏之苍翠，也不在凌晨的折雾，雨天的迷濛，千丘的最美是由黄昏而至天黑的灯火。当几十家灯火渐次亮了起来后，便壮观在形成一层层、一递递的街灯，进而汇成一片灯网，融进这苍茫夜色之中。这时，我便产生了如同在山城重庆看那千万点华灯倒入入嘉陵江中的壮景。

　　千丘不但有声、有声、更有味，味在这山山水水，味在这层层不尽的梯田，味在这千百年来一代一代的传说。

　　传说千丘古来就有一千丘田，但谁也数不清楚，不是九十九，就是一千零一，不论山里人山外人，只要谁能数清这一千，便大富大贵得不可限量，可惜至今还没有谁能数得清楚，就象桂林的九马画山一样。

　　还有孽龙为报答老和尚的庇佑，而施工队法力滚出一千丘田。

　　这两个传说都有些近乎无稽，倒是另一个传说来得有趣。老张家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一天大早出门劳动，天上正下着濛濛细雨，于是带上蓑衣和斗笠，这是千丘和杨岐一带最常用的两种雨具。山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在下着雨，这会却雨过天晴了，老张家爷爷的爷爷随手把蓑衣和斗笠一撂，自顾劳动去了。这一忙，一直忙到中午，当老张家的爷爷的爷爷在对面山头叫吃饭的时候，才歇了下来，他想，这忙乎了半天，到底整了多少丘田。于是仔细一数，这一数之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好象不止这些，于是重数一遍，把未整的也加了上去，这一下让他大吃一惊，为什么？田比原来少了两丘。他以为自己数错了，反复数了几遍，都少了两丘。少了就少了吧，再急也没用，他只是觉得奇怪，先回家吧！他打算将这怪事告诉村里人。当他收拾家伙，顺手把蓑衣和斗笠操起来时，他怔住了，原来蓑衣和斗笠下面各有一丘田。这下你知道千丘的田是多大一丘了吧？从此附近百十里就有一个谚语：千丘的田——蓑衣、斗笠大．

　　千丘有灵，灵就灵在这村头的千年古枫上，古枫的枯荣，关连着村运的兴衰。我也以为真正的有灵，不然在这偏僻所在，何以孕育出象镇元老人这样的麻科圣手；不然，为什么山上的小伙子、姑娘们都透出一股灵气；不然山上的砖瓦房为什么渐次为钢筋水泥房所代替；不然，何以宽阔的马路何以延伸到这大山深处……

　　我到过很多地方，但脑海里只有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认为那才是真正的世外仙境，但到过千丘以后，这许多关于佳山什水的印象被粉碎得荡然无存。桃花源是隐蔽得不能再隐蔽的了，不是几瓣落花泄漏了天机，简直“不足为外人道也”。千丘则不然，你看她那样的不拐一点弯，不抹半点角，就这样赤诚地面对外面的世界，背靠如腾龙起伏的杨岐，面对宜春萍乡的丘陵，如万峰罗拜，村落炊烟历历可数，彼此都一目了然。这是何等的气势，这是何等的胸怀，正如敞开的国门，较之桃花源式的闭关锁国，不是一种大的进步么？我不禁对移居此地的潘、张先祖表示由衷的敬意，他们的远见卓识，的确不同流俗。正因为高居山上，得以避开尘世的喧嚣，而不染纤尘；又因为面对变幻的大千世界，不避不让，得以兼收并储，便不至于落后得如桃花源般的“不知有汉不论魏晋”。

　　这便是千丘，一个既宁静又实在的千丘。

　　千丘归来，我总是沉浸在回味当中，总想写点什么，下面这首小诗算是纪念吧！

　　又上千丘百级梯，峰峦雾锁路多歧。

　　卧听涧壑弹流水，晓看浓云湿帐帷。

　　十里风情随夜话，百年人事佐酒杯。

　　山居最胜黄昏后，一片灯光入翠微。（1994年9月28日于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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