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缝隙

　　　　　　　　　　　春天的缝隙

　　　　　　　　　　■敬一兵
　　
　　成都的冬天，虽然还没有猖狂到吃人的地步，但很招摇，阴冷总是挤压在我的身体上。好在春天渐渐来了。梧桐和杨柳黯淡的枝条上，有嫩绿的色彩在萌动。报春花开在了墙脚下，那是成都春天的一个缝隙。每年初春，都是报春花最先染亮了我的眼睛。

　　春天我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在洒满阳光的日子里，去府南河边的街上走走，看看。街道旁的木椅上，坐了很多晒太阳的老人和孩子。老人一动不动坐着，闭目瞌睡，或者相互唠叨一些琐碎，任太阳在他们的身上阅读。小孩子在椅子四周疯跑，玩闹，燕子一样灵巧的姿势，把落在地上的阳光痕迹，一遍又一遍丈量。我走过去，在他们的身边选了一个空位置坐下，一大段暖融融漂流的春意，就涌到了我的身上，让我感觉坐在椅子上，就像是变成了凡高或者达利，坐在了一幅明媚的油画中。凡高的向日葵属于阿尔勒小镇的阳光，达利的色彩属于宫廷的光泽，但它们此刻都融在了成都春天的太阳里，有了可以触摸的力度，属于我一个人的。这个年代，生活在成都，吃火锅、逛街、搓麻将、选楼盘、喝茶、看满街的汽车来来往往，就像生活在云上，漂漂浮浮，很有丰满感，也很滋润，根本没有机会去仔细寻觅，这些活跃的元素，是怎样从报春花里走出来的。

　　看得见的真实，摸得到的质感，使我坐在街边的椅子上，突然生出了我与春天在此刻相遇的珍惜情愫。府南河街边的椅子，是我与春天唯一的交汇点，过了现在，春天还会真实吗？抬头看天，满天的春色，轻易就被笋子一样冒出来的高楼，撕成了一条条的缝隙。这些春天的缝隙，大大小小，宽窄不一，形状也不尽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些缝隙，都被楼房填充得满满当当。河边虽然空气新鲜，但只要有风吹拂，那些停留在河里的冬天寒冷，依旧让人感到乍暖还寒。被风掷到我身上的寒冷，是冬天屁股后面拖着的尾巴，而冬天的身躯，已经被楼房的每一个窗户吞噬了。冬天的尾巴依然存在，还没有被春天的缝隙彻底吸纳，所以我在成都看见的每一个春天的缝隙，都在努力吞噬着冬天。戴在老人和孩子手上的手套，摆在超市货架上的反季节蔬菜，挂在宽巷子里那些古色古香柱子上的、永不褪色也永远不会老去的塑料葫芦或葡萄，空调制造出来的温暖环境，甚至路边的污水孔口，都成了春天的缝隙。

　　我肯定是无法走进这些缝隙里，看看冬天是怎样被排放的。人工仿制让塑料葫芦或葡萄丢失了生命的质感。夏天里才能够看见的蒜苔和西瓜，虽然按时从夏天的地里冒出来，但在冬天或者春天就摆上货架，多多少少缺乏了野生的味道。在春天的缝隙面前，季节的交替，还有我对季节的判断，很多时候都是依靠空调来提醒的。那些藏在缝隙里的冬天，失去了炫耀的本色，失去了提醒我的机会，自然而然，也就牵引出了我的悲悯。我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春天的缝隙吞噬，从此失去对季节的判断，就像我在山峦之间穿越一道大峡谷，很久很久都不能把自己的身体，从大峡谷里托举出来。缝隙总是这样，突然改变了我在冬天渐渐适应了的感觉。不是我的感官变锋利了，而是缝隙太招摇，蚊虫一样招摇，取代了感官的功能和自然的调节。对季节特性的认识，了无痕迹地弥合在了缝隙里，只剩下一些印象的碎片，我不知道这是悲剧，还是喜剧？

　　当然，春天的缝隙，并不都是一无是处的。在对冬天进行吞噬和瓦解的同时，它又向夏天敞开了一道门。冬天的尾巴，还没有彻底从缝隙中消失，那些夏天的元素，便携了鲜艳色彩制造出来的激情和温度，已经从另外的缝隙中，探头探脑地挤进来了。这一进一出两道缝隙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即便我尽量去刻意回避，它依旧牢牢盘踞在我的记忆里，拽都拽不走，仿佛它就是故意等在记忆里，让我随时随地都能碰到它。很多夏天的元素，其实都是活在冬天的梦里。比如我带着一身寒气回到1983年的校园里，被所有学生衣服上的蓝色或是灰色，淹没成了一个移动的蓝色分子的时候，物理系的那帮和尚学生，都被一个叫陈燕的女学生迷住了。不难想象，难以抑制的爱，让他们的心，痛得发慌，痛得难受。陈燕确实很漂亮，身材苗条，走路都有舞蹈的味道，这固然是吸引男生的魅力所在。但她的吸引力能够达到如此强大的程度，让男生的眼球和心都系在了她的身上，这显然还有另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原因，这可不好说，也说不太清楚，只能归于“灵”的解释。听说过“蛊”的传闻吗？对了，南太平洋上的女子，就是用蛊来牵住游子的心，让他无论走多远，都要回到她的身边，吃她拿出来的解药，否则，性命难保。陈燕的“蛊”，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就是她身上穿的那件比玫瑰还要鲜艳的红色风衣。红色风衣具有热带水土才有的丰腴味道。夏天才有的活力与激情，总是从风衣里跃出来，化成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使男生的思想疯长，生命力从身体里膨胀而出。我也不由自主就沉沦在了红色风衣制造的“蛊”里，被几乎热烈得要发出声来的红色，泼了一身的时候，我才发现，夏天，正在悄悄从一件红色风衣里，向我走来。尽管陈燕不认识我，甚至，也没有认识到她身上穿的红色风衣，就是春天的一道缝隙，正在源源不断地让夏天的元素，流淌出来，但春天的缝隙，就是以这种方式，栖居在了我冬天的记忆中。


　　无论我的眼睛，怎样牢牢贴在衣着鲜艳的女人身上，即使从我身边走过的这些女人对我回眸一笑或者不屑一顾，鲜艳的衣服，都是不动声色的。它们不是麻木不仁，而是无暇顾及，正在一个春天的阳光照耀下，忙着向世界，呈现夏天。温度和激情，不是夏天最先抵达我身上的形式，最先抵达在我面前的夏天，是女人身上色彩艳丽的衣服。除非冬天赖着不离去，除非我把所有的暖色调都捂得严严实实，否则，这些春天的缝隙，永远都会在不经意间，让我随时随地遇见夏天。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09-2-6 17:0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