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艾
　　艾——释名：冰台、医草、黄草、艾蒿。
　　气味：苦、微温、无毒。

　　主治：流行伤寒、妊中作寒、中风口歪、癫痫诸风、产后下血、疔疮肿毒等等。
　　　　　　　　　　　　　　　　　　　　　　　　　　　　　　　　　　——《本草纲目》
　　“你素朴地站立/我望你，一片慈悲的海/苦涩的气味/浸透我成长的岁月……”蓝黑墨水仿佛久远的年代已经退色，拿在手中，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是一首诗歌作业，已经过去20多年了，读来仍能感到写作时的压抑，哽在喉咙，棉丝一样阻住了呼吸。此刻，我只想以文字的形式，说说艾，一种有着苦涩香气的植物。
　　每年四五月份，艾，进入到一个新的轮回。艾，想必是至善的。不像人，难免罪孽。所以艾有无数次的死生轮回。只要它脚下的土地不小于它的脚跟，艾，就在生生灭灭的轮回里永生。我这样说艾，是因为轮回里的艾，不论它经历了几世风雨，与我相遇时，总令我生出对它的牵念与热爱。它从寒冬摧残的枯枝中抽出嫩绿的丫，披着白茸茸的毛，像婴儿的脸。而到了五月那个特别的日子，粽子、艾草、香蒲、黄酒，艾，成了仪式里不可缺少的程序。艾，在那个节气里尊严而高贵。此时，它站在高岗上，沙滩上，沟渠边，土路旁，房前屋后，贫瘠的土地因为收留了艾流浪的脚步而不再卑贱。
　　人间四月，晴空万里，柳的鹅黄，杨的娇绿，让穿梭在疏林间的人有种飘飘欲仙的轻盈。我大约是睡着了，睡在了爷爷推着的自行车横梁上。四岁的我还不懂得欣赏人间四月天的诗情画意，还不知道这一前一后走着的人被大自然收纳就是一种幸运。咚，额头撞到了车把，爷爷扶正了我。咚咚，是撞响了车铃。爷爷抱起我，“孩子瞌睡呢”，我听不见奶奶紧跟上的脚步，一束鲜嫩的艾凑到鼻子底下，我不用睁眼，它的气味早就深入到睡梦中，轻柔地摇醒我的梦境。奶奶喜欢艾，把它视为吉祥的草，我因为奶奶的喜欢而喜欢了艾，又因为自己的喜欢便更喜欢艾了。艾驱走了瞌睡，艾和奶奶一起点亮了这个四月，从此，艾，成了奶奶隐在我心底的一个隐语。

（一）慈悲的艾

　　艾是瘦弱的，瘦弱却不柔弱。它是筋骨的，这从你盈盈一握的手感上就可得知。艾是质朴的，质朴得不着一丝修饰。艾又是优雅的，它安静地美丽着。我这样空洞地说着艾，眼前却浮现出奶奶的影子，她那瘦小的身躯，让人触得着骨骼般坚硬。我想奶奶嫁给爷爷纯粹是一场错误。奶奶曾是怎样娇贵的美人，家道中落仍维持着大户人家的生活方式，魅惑于那句“那可是个老实人”，奶奶一下子跌进了贫穷的黑洞——老太太瘫痪在床，爷爷身体瘦弱，举目无亲，家徒四壁。奶奶脱下贵小姐的钗裙，挽起手臂，她把这个破败的家扛在了柔弱的肩上。爸爸一岁时，爷爷扛枪打鬼子去了，剩下奶奶一人撑着破败的家。她开了豆腐坊，只为了填满老少的嘴巴。“那个时候，我一个人一天能磨20斤豆子的豆腐”，奶奶说起往事心酸中隐隐透出自豪。
三年后爷爷回来了。是被部队遣送回来的。他受了伤，落下了严重的支气管炎症——他已经没有能力打鬼子了。三年啊，爷爷只带回了满身病痛。奶奶欲哭无泪。盼了三年，却盼来了更加沉重的负担。“从此啊，炕上一头一个病人，要照顾病人，要照顾孩子，还有豆腐坊的生意，剩下的时间还要下地……”，“真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几瓣……”
　　夏季的黄昏，我和老牛一前一后地走在长满艾的河坝上，绿的艾，伸展着枝叶，它们簇拥在一起，姿势里有种挺拔的根基。它们一簇簇，盘根错节，相互照应，就像一个家族，亲密相处。一直弄不清为什么看见艾会想起奶奶，或许，它们簇拥的姿势里正好隐喻了有关奶奶的一段往事，那么深地打动了我。
　　奶奶生了爸爸后就没再生育。而此时，爷爷早成了远近闻名的会计，奶奶也在村里做妇女干部。这样的家庭在那个政治至上的时代是颇令人仰视的。正是饥荒年代，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张嘴也就多了一份负担，所以弃婴不是新鲜事。爷爷早上开门，看见门口一个小棉被包裹的婴儿，她还在熟睡。爷爷赶快抱进屋子，奶奶将她揽进怀里。那个年代，没有牛奶，没有奶粉，爷爷为她买来奶羊。奶奶按时按点精心喂养。到11个月时，孩子发烧了，请来医生打针。医生打完针刚走到半道，孩子突然抽搐，进而止住了呼吸。奶奶抱着她小小的身体痛哭，爷爷要找医生算账，奶奶擦擦泪水，“不要怪他，他又不是故意的，还是我们娘俩缘分浅啊……”一句缘分就这样化解了一个医生的失职。而永恒的痛却沉在奶奶心底很多年。
　　奶奶伤心欲绝。没想到半年之后，又有人领来一个女孩，说来找她失踪多年的“亲娘”。奶奶望着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父母离异后没人想要的孩子，心里充满了疼惜。孩子眼含泪水，向奶奶叫了声“妈妈”，奶奶的心再也硬不起，就这样又收下了她。孩子很聪明，她或许觉得这次是真的找到了亲妈，贴在奶奶身旁，不离左右。可是，长她十岁的爸爸不同意。他整天对她恶言恶语，甚至用绝食相要挟。万般无奈，奶奶叫回了那个抛弃她的亲娘。那个女人对奶奶的做法极为不满，质问奶奶为什么反悔。奶奶似乎看见孩子的未来是一条黑洞，她不会有将来，甚至以后如何生存都是不敢想象的……孩子还是走了，奶奶说，那个孩子用哀怨和乞怜的目光看着我，剜人心啊……
　　尽管两个孩子都没有留住，奶奶的善良和对孩子的好却传播开去。又有人来请求收养自己的孩子，奶奶在逃避在拒绝。女孩离开后第二年，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蹲在奶奶面前抱头痛哭。他哭他刚刚过世的妻子，哭他刚满三个月的孩子。奶奶知道他来干什么，心里却在拼命挣扎。“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本来就有三个孩子，又来一个，这个又是个讨命鬼……”，奶奶心软了，她也许忘了刚刚过去的心伤……奶奶伸手接过孩子时，他的父亲泪流满面地向着孩子说，儿啊，去找个好人家吧，爸爸对不住你……
　　艾啊，那些被它庇护的艾，那样紧的偎依，分享着养料。这多像我那奶奶啊，把可怜的孩子揽在怀里，用贫瘠的胸膛养活他们。也许奶奶收养的功德还没有积满，所以，当我九个月时，上天又制造了一次机会——父母离异后，母亲没有带走我，我成了奶奶收养的第四个孩子，只是这次她收养的是她的亲孙女。
　　每当听见奶奶轻微的咳嗽，我就想起那样的夜晚。夜色漆黑如水。煤油灯微弱地光照着昏暗的瓦屋，瘦小的奶奶，光着腿，只披一件上衣，她蹲在地上，点燃了几根麻杆。青烟升起，奶奶开始咳嗽。小奶锅架在砖头上，冒出热气，她不停地哆嗦，也不停地咳嗽。奶热了，她已经冻得说不出话。这样的场景反复出现在我的头脑中，我总在想，如果当初有了奶粉，奶奶就不用起床了，如果当初有了微波炉，奶奶也不必烧柴了，再如果屋子里有暖气，奶奶就不会冻得咳嗽。只是当时什么也没有。这样奶奶的咳嗽，从我十个月起，已经伴了她整整四十年。
　　或者我只是她喂养孩子这份功德尾声的一部分，她最后的余音袅袅，竟然是儿子。儿子不满18个月时，看他的奶奶出车祸，临时找不到保姆，只好暂寄在姥姥家。已经70岁的奶奶，又一次担当了喂养的重任。一夜要起来三次，要调和奶粉，要勾兑各种添加剂。还要试好温度，奶奶做得娴熟而细心。奶奶说，比起以前喂你们，方便多了。
　　奶奶用小勺喂养的孩子共计五个，前后贯穿了她六十年的日月。现在奶奶每说起一个孩子都能滔滔出小半天的故事，看着她沉浸在往事里，心中既幸福又难过。我、叔叔和儿子是她喂养的孩子中健康留下的，而那些终于离去的，同样带走了奶奶对他们真挚的爱。就像这艾，牵牵连连的生命的给予，要如何报答呢？
　　艾啊，慈悲的艾，愿你生生不息，永生永世。



20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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