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天堂

　　　　　　　　　　　　　　　■敬一兵

　　喝完酒，他从朋友家里出来，迎面就撞上了一阵风。风不大，但穿越了楼房之间制造出来的峡谷，就有了邪门的妖气。一片梧桐树叶，被风从枝上撕扯下来，哪都不去，就直端端地贴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没有伸出手去捉叶片，任由叶子贴在眼睛上，直到叶子完成了与眼睛的秘密交谈，自个儿离开眼睛。这是否是一个暗示或者预兆？他不知道。他已经被酒醉带来的眩晕笼罩了。糊里糊涂回到自己家里，一歪头就倒在床上，妻子喊他洗了脸脚再上床的声音还悬在半空，鼾声已经从他的喉咙里跑出来了。
　　他不仅仅是从风里走回来的。在此之前，他走过开馆子的路，也走过在一个风景区里当保安的路，甚至几年前，还误入过给别人拉皮条挣介绍费的路。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机会，马上就要走进仕途这条路。他的妻子，托亲戚给他在一个乡镇上安排做了一名计划生育的宣传员。才干了三个月，因为工作热情，待人诚恳，有了一点口碑，于是他的那个官位比他高了几篾块的亲戚，借机动用关系，欲把他弄到区上去当秘书。这不，几个朋友听到这个消息，一定要以酒庆贺。庆贺成摊在床上像一团烂泥的样子，他的妻子很是心疼，一面唠叨不休，一面为他宽衣。一个才三岁的孩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很多，家里就指望他这条重要的经济来源，他却动不动就醉成这个样子，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妻子不唠叨不心疼才怪。仕途，是走进天堂的一条路，他和妻子都是这样认为的，即便现在酒醉入眠，他妻子也肯定他在梦里，正准备着在仕途上出发呢。
　　尽管世界上所有的地图，都没有标出天堂的具体位置，这也只能说明天堂的存在，是诡秘和飘忽的，一点都无法抹杀他们对天堂的向往热情。他与她，就如同我一样，并不知道天堂在哪里，只是隐隐约约猜测到，天堂是一处永远也吃不完、用不完和没有忧愁的地方。这样的憧憬，让他们的家顿时就充满了温度。妻子的脸因为这温度的到来，泛出了红晕。他也因为温度的到来，嚷着太热要喝水，并一个劲说梧桐叶打痛了他的眼睛，火辣辣的。刚一坐起身子，他的眼睛就发生了剧烈疼痛，半边身体也立即就麻木没有了知觉，只有嘴唇像是被一根绳索扯了歪向一侧，不断颤抖。惊恐让妻子手脚无措，怎么喊怎么推他都没有应答，木头一样痴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妻子，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待医生深夜赶来，他已经死了，不，是上路了，去了天堂。
　　第二天上午，他妻子哭诉的电话打来，我才知道他已经去了天堂。他的尸体躺在殡仪馆里，而他的灵堂，则设在他家的院坝里。他三岁的儿子，被他的妻子用一块白色的麻布裹了头，留了一个长长的尾巴，从背后一直披到了屁股上，腰部用一根草绳系着。儿子跪在墙边那几棵火棘下自己有说有笑地玩泥巴。说是灵堂，其实就是一张饭桌，放在院子的中央，上面摆放了他黑色镜框的遗像，还有他喜欢穿的西装，以及一瓶酒和斟满了酒的杯子。有风吹来，一片绿色的火棘叶，落在了桌子上，没有人注意到。我给他烧了一些纸，然后掏出一支烟点燃，放在桌子的边缘上，才发现了这枚火棘叶，就在我放香烟的旁边。他今年才三十五岁，按理该叫我叔叔，可今天他却比我先一步进了天堂，只留下许多的记忆，让我触摸。
　　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了酒，去了天堂。他的母亲，之后改嫁他乡，丢下他一个人，灰头土脸混迹江湖。他开馆子，我支持他。他捣腾土特产品，我帮他联系过关系。他当保安，我找车送他去报到。他拉皮条，我开导过他。他当计划生育宣传员常来找我帮他写材料，自然就经常带我到他这个院子里来喝酒，我每次离去前，他都不忘把凉了的剩茶水，浇在墙边那几棵火棘的根部。他儿子在火棘下玩泥巴的情形，他自己用剩茶水浇火棘的昔日身影，在我的感官里渐渐重叠交错，把我漂流着的一大段回忆，硬生生地割开了一个口子，很难弥合。神启一样的指引，让我的眼睛，落在了火棘身上。
　　墙边那几棵火棘，十分努力地往高处生长，即便灌丛的遗传特性，让火棘永远也无法高过它们身边的那道墙壁。还不及我手臂粗的躯干，依旧认真地托举着它们头上的叶子，虽然躯干上留下了不少的伤痕。蓬蓬勃勃的树叶，无论季节的更替怎样劝说或者威胁利诱，都不可能阻止叶子，绽放出浓郁的绿色。我越看越觉得，努力往高处生长的火棘，就是他渴望改变生活的质量，甚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草芥思想在生长。留下了不少伤痕的树干，就是他人生寻觅和憧憬而这里碰碰、那里撞撞的痕迹写照。在冬天仍然绿油油的火棘叶，就是他对自己、对儿子和对老婆的希望所在。
　　所有的希望，最终都会归结到天堂这个词汇里。在人的眼里，天堂是一处永远也吃不完、用不完和没有忧愁的地方，这绝对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天堂在哪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凡是去了天堂的人，没有一个转回来告诉我们。然而在上帝的眼里，天堂就是一棵火棘，一棵没有妄想与贪婪、与世无争、默默行走但又不丢失自己秉性的火棘。他的妻子还在哭诉，说他太自私，丢下她和儿子，自己到天堂里去享受了。当然，她这样说，无非是希望用类似赌咒的方式，唤回她丈夫的灵魂。唤不唤得回来她丈夫的灵魂，这可不好说。唯一能够说得清楚的是，她的这番话语，就是她对丈夫情感的一次深情丈量，令我感动。她的丈夫，终于走完了自己的路，最后把自己的影子，停在了黑色的镜框里，情形像是在等待着和我再一次交流。我想，我写字，我回忆，我看书，我听音乐，甚至我吃饭和睡觉，都是在和他，以及之前就辞我而去的其他人在交流的一种方式。交流中，他们用一只手掌，从发黄了的记忆里向我抚摸而来的时候，我总是能够看见他们身后的那条路，不是越走越宽，越走越直，而是仿佛火棘的躯干，弯曲、瘦弱、伤痕累累。
　　为什么我回忆起逝去的人，就会泪流满面？因为我看见他们曾经走过的路，就是火棘走过的路。事实上，他们和我一直就生活在火棘的身体里，虽然弯曲、瘦弱、伤痕累累，给人带来伤感。火棘就是我们的天堂。只是我十分遗憾，很多时候，都是死去了的人，用他们的遗体，或者骨灰告诉了这个事实，而知道了这个事实的我，却总是在一挥手间，就忘记了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