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工人
2021-12-23叙事散文霍名夏
伐木工人远山远水的那一方崇山峻岭,那一片隶属于临江林业森工局的原始大森林,冰天雪地,寒冬腊月刮起大烟泡雪的时候,真是一景一观,更是大自然在人类社会面前充分展示自己毫不留情一面的时候。许多年之后,我接触到了一个词汇,叫做:爬冰卧雪。在我心里,……
伐木工人
远山远水的那一方崇山峻岭,那一片隶属于临江林业森工局的原始大森林,冰天雪地,寒冬腊月刮起大烟泡雪的时候,真是一景一观,更是大自然在人类社会面前充分展示自己毫不留情一面的时候。许多年之后,我接触到了一个词汇,叫做:爬冰卧雪。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这一形象比喻更能概括伐木工人的生活了。大雪插裆深,所谓伐木工人,当时的身份被国家确定为真正的产业工人,夏天蚊虫叮咬,冬天爬冰卧雪,天下的罪,仿佛都是上帝事先替他们准备的。
一棵大树有多高呢?
如果站在它的根部,你看不到它的尖梢,篷虬而出的枝叶与另外一些树木相连,密不透风。当年我在塔河农场的时候,长白山余脉腹地那一片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几乎都是这样的树,你挨我挤,密密匝匝,冬季采伐大会战的时候,伐木工们是征服它们的先锋。每天早晨,小火车嗷嗷地鸣叫着,突突突地前进着,它把伐木工人们送到山场后,等待一辆又一辆头一天就停在那里的空板车装满原木或原条后,就要再嗷地一声,小火车司炉呼哧呼哧紧着往炉膛里扔煤,红红的,亮亮的,把回头瞅车长信号的司机脸也映亮了,看到绿色信号旗,一切正常,手闸一撂,后头的木头车就一辆猛地拽拉着另一辆,一辆一辆多米诺骨牌似的一直传染到最后一辆,可能是惯性作用,也可能是小火车头力气太小,而木头车又太长太重的缘故,所以一般而论,它要再加力,几次三番之后,后面的车辆才会慢慢腾腾地跟着移动起来,然后,嗷——司机好像宣告起车胜利一般最后一次拉响了汽笛,二十八吨位的小火车头一边哧哧放着废汽,一边加足马力盘旋逶迤在森林中,原木原条车就呼之欲出地向山外开去了……
转过身,山场里伐木工人已经拉响了油锯。
哒哒哒……
除了高调鸣叫的油锯,还有开山斧、油绳、集材拖拉机,一股一股的蓝烟这里那里升起,手里已经发动起来的油锯愤怒地吼叫着,伐木工人们一天的作业也就开始了。
塔河农场也有油锯手,十几个,每年冬季都要配合松江林场的伐木工人一起,奋战在各个山场里。最有名的一个,叫范永江,赤红面子,大高个儿,每天背着几十斤重的油锯,脑袋瓜子顶上跟伐木工人一样扣个安全帽。两边篷篷扎扎朝后卷起两条长毛狗皮护耳系在一起,上面是柳条编织的一个圆帽顶,无论什么人戴上它都显然既粗犷又滑稽。范永江是林业局子女,父亲跟我大哥一样在桦树车站工作,他跟我们这些山外来的子弟不一样,手脚麻利,熟悉森林里的一切,活干得也十分地道,身上穿着父亲发的劳保工作服,一上了山场,仿佛一条矫健的猎豹,跟着他干活,没有几个人能跟得上他的速度,不管背坡阳坡,雪窝子多深,在他那里统统不在话下,好像浑身永远充满生机和活力。许多时候,半拉牛带着我们木头班就跟在他们的油锯班后面干活的,他们放树,我们抬木,中间还有一道工序就是大帮的男男女女知青们打枝丫。一上午的时候,满山满坡的大树已经被油锯放倒了一大片,油锯手们休息了,坐在树头上卷烟抽着,说说笑笑,我们也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玩乐,等着他们把大片树木的枝丫清理干净,油锯手的烟瘾也过足了,起身再次拉响了油锯,开始一棵一棵地截断那些原条,我们也懒洋洋地起身了,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精神上已经高度紧张起来,捡起地上的挂钩、木棒、抬杠,开始出力了。
不远的另一处山场里,伐木工人们已经开始吃午饭。
他们跟我们的作息时间和劳动强度不太一样,一天到晚需要吃五顿饭,劳动之余这顿饭算是垫巴垫巴已经开始空荡荡的肚子,小铁道边有林场的工作车,有火炉,热着饭,一个又一个形状不一饭菜繁杂的大大小小饭盒围在四周,吃了饭,有了力气,他们又要向另一片森林开战了。伐木工人的活,真不是好干的,虽说同样是出力,可是油锯手讲究的是技术,同样伐木,有经验有技术,你的命就大,不然的话,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不知朝东南西北倒的参天大树砸烂在底下,非死既伤,不是好玩儿的。大树要倒的时候,无论你腿多快,再快,在大雪窝子里你也跑不快,跑不过大树将倾时那一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追逐,即使有技术,工作时也要精神高度集中,根据规定和经验,随时随地作出准确的判断才行。
我们工作时,有时候一块大木头还没抬起来,就有人呼喊叫我们快躲开。山场里乱马营花,人声嘈杂,我们木头班一干起来就专注于脚下的木头了,呼哟嘿哟,恨不得早点干完好回农场,虽说也时时刻刻注意周围的动静,可是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何况一群干得正欢的年青人。
有几次,有人高声吼叫着:
快快快!赶紧躲开——
与此同时,有人扯开嗓子吼道:
顺山倒喽——!
顺山倒喽……
后来知道,吼叫的人大多是范永江的助手,而吼叫“顺山倒”的则是油锯手范永江自己。大树将倾未倾之时,那可真是惊心动魄。那一幕,至今回想起来还每每犹在眼前。那气势磅礴气势汹汹之势,文字是很难表达清楚的,你想想,两个人合围都抱不过来的大树,几十米高,力若千钧,一旦底部被油锯割得只剩下一层皮连接的时候,它瞬间砸倒下来的样子会是何等壮观?如果正好油锯手也跟抬木头的我们一样此前只关注自己的事,一旦发现旁边还有一帮人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模样?那可真是吼断了嗓,吼破了声啊!动作稍慢一点,七八个人就极有可能被它粗壮的树干砸在一起,或被它虬篷的枝节扑倒砸毁……
到今天我也没明白伐木工人为什么非要喊“顺山倒”。顺山倒,当然一听就明白,意即顺着山倒的意思。我在林业局的那些年,在大山里看到的伐木工人们伐木时几乎都是一水的顺山倒,极少有逆山倒的时候。这里那里,远远近近,伐木工人的油锯过后,一棵棵大树就那样整整齐齐朝着一个方向被伐倒了。虽然它们倒下的样子并非真的整整齐齐,而是乱七八糟东倒西歪,但就方向而言却无一例外地都是头朝上,根朝下的,有时候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交叉躺在一起,互相照顾安抚着低语着交谈着,仿佛跟人一样有着某种生命特征一样。
大树倒下之前,是有一些征兆的。比如,油锯哒哒哒地杀着,先杀面向坡下的根部一面,杀进去大约有七八分的时候,助手抡圆了开山斧,一斧一斧快速砍出一个大凹槽,使之失去支撑,然后油锯手就转到上面开始继续杀伐。助手在旁边屏气凝神地观察着、谛听着,一旦听到什么异常动静——其实那动静是熟悉的,也是伐木工人时刻都在期盼着的,就赶紧高喊一声,提醒师傅。树要倒下之前虽然迅雷不及掩耳,不可阻挡,但决非不可预测,只要听到“咔”地一声脆响,助手和师傅就得赶紧撤离了,拎着油锯开山斧不顾一切地朝山上方向跑,一边跑还要一边回头关注它到底会向哪个方向倒,那一声声“顺山倒”的吼声也正是这一关键时刻吼叫出来的,冲出嗓子,冲出喉咙,在身后大树的吱吱扭扭巨大的轰鸣声中一起传达给山林,警告正在周围工作的人们……
有的时候,“咔”的一声之后,大树晃动一下,并没倒。
有的时候,大树晃悠一下子倒了之后并没有落地。
而是被旁边另一些密密实实的大树给接住了,斜着巨大而沉重的树身形成相互支撑之势。每到这种情况下,坏了,也是最危险最考验伐木工人胆量和智慧包括以往工作中所积累下的几乎所有经验的时候。这叫挂岔,一挂岔,解决起来是颇为艰难曲折的,油锯手和助手拎着油锯和开山斧小心谨慎地返回去重新慢慢靠近刚刚还没命逃离的那庞然大物,有时候三下五下就行了,而一旦倒霉,不要说油锯手和助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担着生命之险,就是旁边人们的工作也不得不提心吊胆且耐心地停下来,等待着,观察着,提醒着,有时候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直到它周围的所有牵绊清除,大树随着人们的意愿落地,山场上的心才会一起安然落地。
最为震撼人心的是大树落地的一刻。
正常情况下,咔嚓一声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声震四野的巨大“吱~扭扭扭扭扭”声,这声音清晰悠长,那是大树根部彻底断裂前一瞬间的响声,它不可思议地旋转起来,有了生命攸关一刻的样子,很壮烈,很雄浑,搅动起周围的大树和雪尘,轰轰烈烈,使方圆几十米内外扬汤止沸一样弥漫起似云雾状的雪烟。它就在这粉粉扬扬的雪烟中不可阻挡地轰轰隆隆迅猛倒下去,落地的一刻,“呼咚”一声,好像地球受到了外星撞击似的,砸得山场都跟着忽悠一下抖动起来……
后来,许多知青都招工留在了那里,在当地林场当上了国家推崇的产业工人。那里,最初是他们青春寻梦的地方,男男女女们最终开始在那禁欲的年代和禁欲的塔河农场偷偷摸摸地搞起了对象,一招工,马上就双双对对地公开或半公开了。人欲是永远也无法禁止和人为阻挡的,何况还有那春花秋月一般美好浪漫的爱情,就像那大树轰鸣倒地前瞬间即逝的壮烈一样。而油锯手范永江并没有留在那里,这个大高个儿,红脸膛,在农场一直没有对过象,干活有一套的林业局小伙子由于工作出色,在我去塔河农场的第三年秋天,被保送上了东北林学院。那是当年轰动一时的大新闻,人人可望而不可及,也是唯一的一个名额。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毕业之后他也没有回到临江林业去,但我知道,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准伐木工人生活,在伴随他青春年少的生命之后,必将继续伴随他后面的全部美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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