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剪子

　　　　　　　　　　　　　　小剪子


　　那时，天总是灰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像一个黑白电影。那个人跑过来，脸上流着泪水。她说：你拿走了我的东西，你还我！问她是什么，她用手比划。我反复地问她，她始终说不明白。她后来说了很多话，最后，我几乎把她想要什么东西都忘了。我常来河边，看着河水流淌，树的倒影在上面起舞，感觉自己很舒心。我到河边，就是为了看河水永远的流淌。 　　我猜她看到我一个人在河边，可能感觉很奇怪，才跑过来。大约她的耳朵异常灵敏，我发现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能惊动她。在这个河边，我没有想到遇到任何人。后来，我知道她来的的方向是另一条路，她绕过了那片敞亮的地方，从茅草很高的地方斜插过来，然后到了那片槐树林里。走下槐树林，就到了我所在的河边。她见到我就问：路上捡到东西没有？我说：我来的很早，什么都没看到。我以为她听到我这么说会走开。但她楞了一会开始询问：几点起的床，什么时候开始上路的，走到这儿河边大约多少时间。她甚至还问了我家里几口人，为什么到这个河边来。我一一说明。

　　后来在河边又遇到她，因为熟悉，说了一些话。我不愿意在家里呆着，不愿意听周围人议论我生活的声音。我常常感到耳朵吵得要命。我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跑到这里来。后来，她遇到我，我正在河边走。我问她：你为何总来河边？她就说她的东西丢了。她在梦里遇到一个仙人指点，说有人捡到了，让她到河边来找。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说：你去找吧，这个地方这么大，你一点点找吧，说不定真能找到。

　　后来，她总来。相遇的次数就多了，我也了解了她一些。我发现她有很多心思，喜欢用探究地目光观察四周的一切，这当然也包括我。她对我的内心世界有着让我意料之外的好奇心。我想象，人和人相遇是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安排的。我偶尔会向她说出自己的事。每说一次，就感觉自己被暴露一次。这让我有一种不安。我的内心生活属于个人的秘密。我感觉到内心打开的那个通道内，想着一束照亮可以照进来。

　　有很多次，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但不定什么时候，又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切。所以我没有在意我的耳朵真的会失聪。很多时候，我习惯用眼睛去看。我不是每次来河边都选择相同的地点。那是一条很长的河，岸边的坡地有好几里路长。可是，那么多次，我总能遇到她。我忽然觉得这样的相遇有点神使鬼差。我后来知道她从小就爱做梦，她喜欢柔软的昆虫的身体，喜欢萤火虫在夜间发出光亮。她喜欢收藏东西，只要她喜欢，她就要得到。 　　她说，多年前她还小，跟着大人到了我们那个村庄，那是傍晚，她回家经过我家的门口，看到我靠在一个碾子上抽烟，烟头的火光很红，她看到了我的脸，她说：那个孩子的脸清瘦，眉骨凸起，眼神有一种深藏的犀利的光，那光就像一团火焰。从那以后，她就喜欢了看人家的烧柴火。火焰的热力让她很兴奋。我奇怪。这些东西到底发生了没有，她说的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那一次在河边，她看到我腰带上挂的钥匙，她说要看看。我给了她，她拿在手里，说很像她家门上的钥匙，非要拿回家去开她家的门。我坚决不同意，和她争夺起来。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两把相同的钥匙，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和她争夺，抢回了我的钥匙。她却在那里哭了起来。后来一次，她居然找到我家来，我看到她的身影就躲了出去，我没有问她去干什么，我不想问她。

　　从那以后，我每次到河边去，就看看河边有没有人影，或者我藏在高大树木遮挡的地方。但是，有一回她还是找到了我。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确实感到惊讶，但我表现得很平静。我说：你的东西找到没有？找不到的话，肯定也就找不到了。她没有说话，只看着我的眼睛。她说：谁叫你总是出现在这个河边，看到河边我不能不想起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很珍贵，我想捡到的人肯定不想还我。她用犀利的目光看我，像要穿透我的内心。不是这样的。我重申。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她坚持说捡到的人不想还她，一遍遍地说，声音在我耳朵里旋转，塞满了我整个的感觉世界。我快步跑开，到了一个空旷的地带，那一片的寂静让我再也听到不到吵嚷。

　　那段时间我不去河边了，天天趴在小屋窗户上，看着路上人来人往。大约过了两三个月，我以为所有的事都过去了，又去了河边。我在满树都是黄叶的秋天，站在高远的天空下。依然去看河水滔滔不绝地朝着下游流去，有许多树叶和枯草顺水泛在水的花朵上。我想着有一只小船我可以登上去，如果我能躺在一条船上，眼望天空的流云，耳听着流溢的水声，路以及两岸不会重复的风景，那样会是一种自由的美妙。我会永不上岸。

　　后来，我忽然想起了她。想她不再来了。大约她已经不再寻找自己的东西，或者她已经将丢失的东西的事忘记了。想着她的样子，觉得她或者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怎么会丢了自己的东西呢？又想，也许她根本没有丢，只是忘记放在某个地方。这样反反复复地想了好多次，我自己也不想探究真相了。

　　那天，我去了一个河边常去的地方，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后来，我坐起来，看到了她。她不说话，两眼瞪着我，然后她的目光开始转向我的腰部。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我的钥匙。我赶快把钥匙捂住。她的表情有些冷，还多了层愤怒。她说：你拿出来！我说：什么？我不能给你我的钥匙。她说：我没要这个，我说的是你钥匙上的其他东西。

　　 我看着她，我发现她盯着上面的一把小剪子。她说：你把它取下来！我取下给她。她说：你为什么说你没拣到？！我瞪大了眼睛，我说：这是我的！我为了修剪指甲才买的。她哼了一下：没听说过，修剪指甲你可以买指甲刀，小剪子是用来修剪指甲的吗？我说：我还想有别的用途。……不容我分说，她拿了我的指甲刀就跑。我追赶她，她却像疯了一样朝前跑，一直到很远她才站住。我停在那儿，远远看她抬起衣袖，擦试自己的眼角…… 　　后来，我总是在不同的地方，想：他为什么拿走我的小剪子？我抽着的香烟，一丝丝烟雾在眼前弥漫。我会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眼光镶入到我的内心深处。我不由想：我到底真的欠她吗？如果真的欠她，那也是看不见的神，在不知什么地方，把我带入的一个空白地带。那是别人的幽明之地。而我，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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