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春天（外一章）

　　最近又读起钱钟书，觉得他说话特别能使人发笑，是特别有幽默感的人，我想他的博闻多识，给了他一种掉书袋也来得生动的优越感。

　　说起文章，都说尺水兴波，讲究无中生有，讲究虚构艺术，那么讲的分明是想象力。跟孩子讲起古今中外的典型文学形象时，曾说到几年前在大学教授那里听来的一个材料，关于《牡丹亭》的，就扯到了这个文学的想象力。那教授姓陈，已英年早逝。但他讲话时的慷慨神气我还记得，是那么欣欣然的，知道会引起课堂的动乱的，一种志得意满的自信。他说有女子读了这小说，想嫁与这作者，找到却发现作者已经太老，就投河自尽了。我说这就证明《牡丹亭》很有文学性，有想象力，所以能使读者的感情激越和幻灭。《牡丹亭》写女子因为思念梦中情郎而香消玉殒，又为了爱情死而复生，这不是一种浪漫主义的爱情想象吗？

　　钱钟书作品的语言，是有学者风度的，以知识为底子，表现出来的时候，情感的色彩是淡的，倒是褒贬强烈鲜明。他《论文人》，有自嘲，有自得，简直无法看出他的立场态度，但是论据却是有来历的，他的分析也是有趣的，读来正感觉是驿路梨花，令人心旷神怡，陶醉于语言的美妙，领略到人心的精细。

　　做学问到一定程度，随笔会变得好看得多，像钱钟书写得那么雅致，也很不容易。我觉得他的文章还是有相当高的艺术境界的。这样的境界，是像我这样卑微地生活着的人，无法想象的，只能无限神往罢了。

　　生活着的人，与思想着的人，相对应。我多数时候在生活，并且挣脱不了每一种生活的苦闷，少不了一样烦恼的事情。我也以为文学来自生活，但是当我在生活的汪洋中，找到平衡渐感安适时，立即感觉一种危险的绝望：我无法进行写作了。写作讲究山重水复，生活简直就是直截了当。

　　但是生活还是给予了我——一个认真生活着的人——想象中的一切，甚至想象之外的一切，当然有一点明明白白：生活也会给予我想象力，从春天的太阳出发。

　　春天来了，早早地，春天的阳光洒满我的书房，我沉浸在春天的晨梦里，在梦里我也闻到了春天的气息。春天就是正月里浓情的收获，就是过年美满的感觉，就是阳光下懒洋洋的感觉，就是被我们消磨掉了的青春的感觉。春天是一种富有的感觉，一种丰硕的感觉，感觉中，一切失去的繁花与热风，都急匆匆地从去年赶回来了，我们将再度享有枝繁叶茂、衣袂飘飘、脚步轻快的美妙时光。

　　春天来了，红梅花树亮出了密集的花苞。站在阳光下的梅园里，想着《牡丹亭》，看到那一片越来越深的红，闻到越来越浓的香，你会知道，人们终于在凄寒的奔跑中将冷酷的冬天抛下，在日复一日的盼望中将春天这盛装新娘挽来。在山间行走，你会听到最笨拙的鸟儿也亮出了微颤的美嗓。在高楼上驻足，你会看到林间最畏寒的鸟儿也抖搂着自己的翅膀。我想堆砌一切华丽的词藻，来赞颂阳光充沛的春天，换得春天的一次回眸，让春天永驻在我小小的四面有光的房间里：

　　如果要开花，你就要等待春天，那微寒中的暖意，是花开的磁场；

　　如果要让花永远开下去，你就要建造一个暖房。

　　只有一颗心能做到那样，以足够强的想象力，催发四季爱与美之花。

　　只有爱能做到那样，让花儿四季开放。 我们一直在错过

　　我始终不知道生活的真相。一定有什么东西把我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当我越自以为是的时候，也是我最为恐慌的时候。我为什么不恐慌呢？当我生活得那么孤独，当我想我没有时间孤独。

　　我的眼泪，像久不落下的雪花，终于在深夜，在阅读的最后时刻，哗然坠落。

　　我读到了一个女人的游记，我读过很多人的游记，他们都会说，一个地方总是那么令人魂牵梦绕。他们只是诉说这种美丽的相思，他们当然知道生活的真相，却不说自己一路上的疼痛。一个地方再美，美到无与伦比，也无法与人情相比。一个人的来生再美，即使完美无缺，也无法与今生相比，无法与今夜相比。之所以我会永久性地记忆一个地方，一定不是因为那里有多么美，而是因为那里有你。之所以我会永远记忆不曾实现的爱，一定不是表白自己的纯洁，而是怀念那份深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但我知道在人生将尽的时候说起爱情，一定不会说违心的话：“年轻时候我们想的很奇怪：爱他就不要和他在一起，因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我读过那么多爱情故事！我固执地认为，一切爱情的失败都不是因为热烈，而是因为世俗的怀疑。人其实是懦弱的，如果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几乎没有人能毫无怨言地对婴儿尽养育的责任，只有孩子是来到这个世界上，要求人们的责任心的。

　　我的一首小诗，可以证明青春时代的迷惘：

　　来不及品尝爱，孩子就来了；来不及领悟爱，死亡就来了。

　　其实对于爱，我再也没有什么话说。如果春天已经错过，那么一场回忆的雪，也不会有了。
　　　　　　　　　　　　　　　　　　　　　　（2009-2-3）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09-2-5 15:1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