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游者
2020-09-17叙事散文青衫子
我知道,如题这样形容老陈更像是一种美化,一种文字性的美化。如果用本地方言简单概括他,可能会如同事所说,这个老头儿有点絮叨。现在流行一句话,重要的话说三遍。在老陈这里是,重要的话不止三遍。而且更要命的是,他耳聋,戴着助听器,说话的时候习惯大声
我知道,如题这样形容老陈更像是一种美化,一种文字性的美化。如果用本地方言简单概括他,可能会如同事所说,这个老头儿有点絮叨。
现在流行一句话,重要的话说三遍。在老陈这里是,重要的话不止三遍。而且更要命的是,他耳聋,戴着助听器,说话的时候习惯大声,这让十多平米的办公室里满是他的声浪,让人无处躲藏。
老陈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稍能适应。时间长了我也有点怵了,心里想躲。老陈每次来都说没事儿,只是来坐坐,然后临走前问我有没有书,说回去看着玩儿。我满书橱里给他找,找那些历史方面的书,有时候实在找不着了,就给他几本《春秋》杂志,里面都是些文史资料。他说他喜欢看。他每次来的时候都拿着一个小布兜,把我给他的书塞兜里,喜笑颜开,满载而归。他说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很方便。
老陈的家在距离县城三十里外的恩城镇上。恩城镇是过去的老恩县,后来区划变革,原来的县域分成几块,划归临近的几个县,原县城驻地一片成为镇,归平原县管辖。从老恩县往前推,最兴盛的时候叫恩州。相关的史料我接触过。那一年编撰恩城镇文史资料专辑,我负责文化、医药部分,也因此,与当过镇文化站站长的老陈结下不解之缘。
在编撰恩城镇文史资料时,镇上找了几个有这方面爱好的老人帮着整理资料,其中就包括老陈。有一次镇上一个朋友请吃饭,叫上了老陈。那是我第一次与他近距离接触。那一次他没喝酒,以茶代酒,眼睛眯缝着,满脸堆笑,站起来向我敬酒,言辞之间极尽热情恭敬。虽然我与他不熟悉,但是对于一个花甲老人站起来向自己敬酒还是有点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回敬,并催促他快坐快坐,别客气。对此,朋友一方面表示欣慰,一方面反应比较平淡,像是对老陈的热情早已经习惯了。我从朋友的反应中能够体察出老陈在他心中的份量,似乎有点轻。记不清具体是什么内容,朋友说老陈,他不行,言辞间充满一眼看透盖棺定论的不容质疑。对此,老陈依然笑脸相向,像是风中一束颗粒干瘪的稻草,向地面上的一切传达属于自己的那份谦逊,一种带着土味的卑微。在我看来,朋友所谓的老陈不行包括以下几点:首先是喝酒不行。这是最上得了台面的话,年岁大了,喝酒不行是正常,说你不行表示对你的爱护。其次是说话不行。在朋友看来,老陈虽然人极其谦逊,但是有些话说不到点子上,水啦啦的,再加上有点絮叨,这无形之中降低了老陈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最后是混得不行。这才是最关键的。想想也是,老陈一个乡镇文化站站长,而且退休了,想必在财力物力人力方面都与朋友无法比较,与所谓的成功人士不在一个重量级别,如果说他是一束颗粒干瘪的稻草的话,那以朋友为代表的某些人相当于一片肥沃的稻田。当然了,人是不能这样比较的,也不好这样比较,但是俗世之中自然有杆秤,无形之中称出你的人卑言轻来。
编撰出版完恩城镇文史资料后,我很少去镇上,也根本见不到老陈,如果不是他主动来找我,相信这一辈子基本不会相逢。他第一次来找我之前,给我打过几次电话,第一次是在仲秋节前夕,说是要给我送两箱恩城特产签子馒头来。电话是他老伴打来的,在确认是我之后给我说老陈要给我送馒头,让我去哪里拿。我连忙推辞,说不用不用,借口自己出差了,不在县城。电话那头,老陈的老伴给老陈大声说,人家出门了……我没听见老陈说什么。然后是春节前,老陈又打来电话,这次是让公交车上的女售票员打给我的,说一个老大爷,给我送馒头来,车快到县城了,让我去接。我这次是真有事了,在乡镇开会,只好让他把馒头放在车站旁边一家我常去买药的药店里。听店员说,老陈把馒头放下,说他还有事,得随着跟车回去。我想像着老陈一脸谦逊和店员交待事的场景,心里挺感动的。那两箱馒头我自己留下一箱,另一箱送了朋友。朋友说真好吃,我说那是自然,这是恩城正宗签子馒头。我自己留下的那一箱没有吃完,放在阳台上,后来一看长毛了,只好扔掉,挺可惜的,感觉对不住老陈的那份心。
于是,当老陈第一次来找我说要几本文史方面的书时,我满口应允,给他找了十几本,有本县的,也有外县的。老陈乐得合不拢嘴。我说《恩城春秋》还要吗?镇上应该给你了吧。他说给了一本,然后面露难色,说有几个老朋友想要,他去镇上要,没给。我说没问题,多给了他几本。老陈见状开心得像个孩子,不停地说谢谢谢谢。然后嘱咐我说,以后有这方面的书给他留着,攒几本他自己来拿,越多越好。可能感觉自己说的话有点贪婪,忙掩饰说,自己没别的爱好,就爱看这些书,平时闲着没事儿,到处转,看看能不能碰上石碑啊什么的。说有一次在镇上一个工地,发现一块石碑,他听说后赶过去告诉工人不能动,不能破坏了,这是文物,属于国家的,然后找了个可靠的人在那里守着,自己去给县文化馆报告。县里来了人,看了看,说有一定价值,但价值不大,最后还是运回县里。对此,老陈很是自豪,告诉我那碑上写了什么字,什么意思,是什么时候的碑。老陈在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站着,手里提着布包,准备要走。我陪他站着,听他说了一会儿,然后提醒他坐下说,他忙说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兴冲冲走了。我送他到大门外,看他一头白发,一身布衣,步履匆匆,淹没在人流中,像一尾苍老的鱼。 听老陈讲,他在当文化站站长的时候,自己写剧本排小戏,去县里参加汇演,也得过奖,戴过大红花。对于那些经历,对于发生在那片土地上的与文化有关的历史,老陈有着深厚的感情,他说原来的电影院什么样,剧场什么样,演出的时候什么样,还有那些庙、被破坏掉的石碑、牌坊,以及他是怎么想办法尽量保护那些文物的。老陈在诉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亮,透过那束光亮,我似乎回到过去,回到那片土地,用眼光、用脚掌、用手,亲自抚摸那些印痕,感受属于那片土地那些民众的温度。作为那段历史的见证者,老陈在那本恩城镇文史资料专辑里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或许对于他来说,这种荣耀高于一切。并且在这种荣耀的支撑下,他继续着自己的行走和洄游,像一尾乐此不疲的鱼。
近来重读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新读余秋雨的《中国文脉》,感觉瞬间增加了对老陈的理解与敬意,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老陈和黄仁宇、余秋雨一样,是一个历史文化的洄游者。对于他们,我内心里有着一种本能的亲近。或许以后时间闲了,自己也会如老陈一样,加入洄游者之列,做一尾谦卑的鱼,或者一束稻草,带着土壤的味道,向风,向阳光,向云朵,向河流,向周围的一切,传递属于自己的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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