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故事

祖母的故事（撰稿人：郭玉琴）
祖母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如果有的话那也就剩下现在老家的堂屋里的条桌上供着的一幅黑白照。这张黑白老照片是1982年照的，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不满一岁，恰逢祖母病重。父亲当年大概知道祖母大去之日不久，于是请来乡里唯一的一家黑白照相馆里的摄影师为她老人家留下了一瞬容颜。我对她老人家的所有记忆只有这一张照片，但听到的有关祖母的故事却不只一个。从我记事起，我就开始零星的从父母亲的口中和邻里老人的口中拾掇着祖母的故事，并且一点一滴的把她记在心间，刻在成长的光阴里。蓦然回首，我从一个呱呱坠地来这人世还未享受到祖母过多的疼爱就失去祖母的女娃儿，已经蜕变为一位在早春的杨柳岸边聆听古老的故事里埋藏叹息的少妇。
穿越时光的迷离，掸走那经年的尘埃，我在祖母的照片前伫立，照片里的祖母笑容慈祥，精神矍铄，表情平静，如果不是听父母亲亲口告诉过我们兄妹几个，说这张照片是她老人家在病中拍的，恐怕我们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病中的老人。照片里的祖母梳着一个髻，穿着盘着纽扣的黑色对襟褂，长脸，下巴见方。肤色很白，我之所以说她老人家的肤色白，并不单是从一张照片上揣测的，而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她说你奶奶生前皮肤很白很好看，村里的人都叫她美人胚子。也因为母亲的这一句话，祖母最初给我记忆里的印象定格就是：美人，红颜。然而遗憾的是我从古往今来的许多祖母辈的故事里读到了一个这样的心酸结论：自古红颜多薄命。祖母是美人，红颜，祖母生前活的也算的确委屈。
瞎大奶是祖母的不出五福妯娌，小的时候听她夸我祖母漂亮的次数最多。至今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大约八，九岁的那些光景，有一次我缠着她给我讲关于我祖母的事情，于是她一边用她那失明的眼睛毫无光彩的看着我时一边说，你奶奶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她第一次进门是做花轿来的，还带着凤冠霞帔呢！她进门的时候，我还被你曾祖母呼唤过去侍侯她呢。她的出身好，是大户地主家的千金小姐，我们同一辈分的妯娌房头里，就数她最懂礼数，最受长辈宠。她个头高且腰身细挑，读过书，待人接物，不卑不吭，温柔大方，连村里的三岁小孩都喜欢她。瞎大奶说这些话的时候，起初我觉得我的祖母应该是一个很幸福的小女人才对，按理说既然是受长辈宠，受同辈爱，受晚辈敬的人，不应该在自己的人生里有太大的遗憾，然而瞎大奶却在和我讲祖母的故事里用惋惜的口吻说，你奶奶一辈子够委屈的了。奶奶的委屈，我是在后来另一个老人的口中得知的，这个人是我奶奶的娘家弟弟，我父亲的舅舅，我的二舅爹。
二舅爹是个教书先生，我在八九岁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因他女儿的婆家离我家很近，有一次他到女儿家走动顺便到我们家走动一下，本打算来溜达一下就回去的，后在父母的挽留下，小住了几天。他来的时候刚好是放暑假，我们兄妹几个都不上学。我们小的那时候乡下还没有普及电风扇，夏天的傍晚热的时候我们都是用巴掌扇扇风驱热的。二舅爹人有点微胖怕热，夏天吃过晚饭坐在我们家的摇椅上，问哪个小乖来替二舅爹扇扇风？比我长两岁的哥哥滑头不肯卖力，比我小两岁和三岁的两个妹妹力气小没劲扇出有力的风，于是这个“重任”自然是落到了我的身上，因我小的时候是个喜欢穿高木屐的人，所以二舅爹夸我越厉害我就扇的越起劲，扇到二舅爹舒服的汗热都跑了的时候，我也就累摊了。累了歇会的时候，我就开始向他老人家邀功请赏。二舅爹问我，奖励小乖五角钱买冰棒吃好吗？我说我不要钱，只要二舅爹给我讲故事。他问，你喜欢听什么故事？我说你给我讲讲我奶奶的故事吧，我想知道奶奶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生的记忆里没有奶奶的我却从小就对奶奶的故事特别感兴趣，就是成年后的现在，我偶然间还会在回老家的时候到村子里的各个老人家转悠一下，想听他们讲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故事，看从他们的口中能不能再听到奶奶的话题。听也还能听到，但是随着时光的斗转星移和年龄的老化，很多故事都被尘封了，被历史的河流湮没了，也许真的有一天，再也没有一个人会记起我的祖母，善良聪明，贤惠美丽的祖母，除了她这个拾掇旧梦残缺的孙女。
二舅爹是祖母血缘关系中最亲近的人之一，我确定他老人家对祖母的印象定然深，所以相信从他口中讲出的也最真实。我一直为能听到祖母的故事而非常感念上苍让他在我生命里的出现，他让祖母的形象再一次的在我的心底重现，对于怀念老祖宗的我是非常敬重他的，就像敬重我的祖母一样。
从他的口中我知道祖母一共有兄妹七人，六个兄长，她是老幺。祖母姓戚，但她养在深闺的芳名却没人告诉我，所以至今我也说不出世界哪一个美丽的如花儿一样的名字可以与她的风华绝代匹配。她出身在一个很富裕的地主家庭，又是家里的老幺，且是在众多的兄长和父母的疼爱中长大，待嫁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不曾受过半点委屈。遗憾的是祖母的婚姻是娃娃亲，指腹为婚的。听说祖母的亲婶娘是我祖父的亲姑妈，这个媒妁就是她做的。在那个古老的年代，男女在大婚之前是从不谋面的。所以祖母和祖父的第一次谋面是在洞房花烛。我想每一个女孩子在怀春的时候都一定是欣喜的等待着梦里有一个玲珑少年出现，渴望和他守望一生美丽的时光等候地老天荒。这种等待，祖母做少女时代一定有过，我在如花的年龄时也曾暗藏过这样的喜悦和期待。古人有句话，人生最得意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这种得意对于那个年代，祖父确实有，因为他老人家娶到了一个出色女子，且祖父自己又饱读诗书，在乡镇里行医。可他的人生光彩正暗淡着祖母生命里的苍凉。
没有哪个女子不渴望有一双沾着怜香的手来掀起她的红盖头。然而祖父掀起祖母红盖头的那一瞬间，祖母的脸上出乎意料的不是呈现出羞涩的喜悦而是惊慌失措的花容失色。这一切的原因都起源于祖母看见了祖父那张让人失望的脸和他老人家的歪八腿，土话叫“罗杠腿”。


是夜，因祖母的哭闹，大红灯笼底下的花烛和墙上贴着的红红喜字没有了任何的喜庆。第二天的祖母是哭着回门的。从未受过委屈的祖母，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如何肯依父母的意思和祖父这样一个不入她眼的男人过一辈子。如果是现在的祖母，她的幸福，她的婚姻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然而那个年代的女子，那个年代的婚姻都是一锤定音的，没有任何的挽留余地。祖母的母亲，我的老舅太流着泪对祖母说，我知道给你找了一个丑的男人，对不起你，可他再丑也是个男人呀！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在地之上呀，女人要任命顺从。你与他是指腹为婚，戚家是体面人家，丢不起这个人，你既然已经过门，就是他家的人，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也不能回头。为人妇后，要遵守妇道，处处识大体，顾大面，不丢戚家的脸面，才是不枉回报父母对你一番的疼爱，给父母争气，断不能做出格的事情，让人辱骂大户人家没交代。
于是，祖母在没有人为她做主的情况下带着一颗死心回到了夫婿家，从此安分守己的过日子。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的表现令我祖父和我的曾祖母及曾祖父都很满意，在族人眼里也很受尊敬。只是人生任你怎么努力，都难以达到完美。

祖父分两个房头，二祖父那房头第一胎生的是男孩，也就是我的堂大伯。偏偏我祖父这一房头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孩子，也就是我的大姑姑。在中国传统的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观念里，祖母在她的妯娌面前显然是底气不足的，怨只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为此也受了一场很大的怨气。我的祖母辈的那个年代，还不知道什么叫计划生育，所以在她老人家生下我大姑姑的时候，因祖母的为人很讨公婆的喜欢，所以在一大家子中，起初并没有因没传下香火而受过谁的冷眼。只是后来因兄弟分家，起了矛盾冲突，大概是二祖父那房头嫉妒祖母受公婆的宠，说是公婆在分家的时候偏心眼，于是扯着喉咙羞辱我祖母道，女人再漂亮再贤惠那也不算本事，能传代接香火，才叫本事，娶个不下蛋的母鸡回来，还当回事呢？！听说祖母因她那句话足足睡倒病了一个月，咽不下这口气。偏偏肚子又不争气，不知道什么原因，深懂医术的祖父也不明白，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的祖母，自从有了大姑姑之后十二年都没有再生育出一男半女出来。
二祖母为此曾骂过她老人家最恶毒的话，说是“绝八代”出身。没有儿子受人歧视和侮辱是祖母在世时最大的隐痛。可偏偏命运又和祖母开了个玩笑，就在二祖母天天带着她的儿子在我祖母面前“炫耀”时，大姑姑十二岁的那年，祖母再次有喜，并且很顺利的生下了第一个男婴，我的大伯。接着像芝麻开花一样，一年一个，先后又生下了两个姑姑和我的父亲。从此，再也没有人骂我祖母是“绝八代出身”的人了。大概也因为这个原因吧，祖母在世的时候也非常重男轻女，对大伯和父亲的疼爱远远胜过我那几个姑姑，现在我的姑姑提起祖母还说，祖母在世时很偏心。说到偏心，还说了两件事情。

一是父亲成家之后，祖母说一定要给她生个孙子，不然死不瞑目。母亲怀第一胎的时候，祖母很高兴，对母亲的好胜过她的几个女儿。母亲曾亲口告诉过我说，你奶奶对我比对你几个姑姑还好。她说女儿是人家人，疼了也没多大用，媳妇虽不是自己生的，但媳妇要为家族传后，是有功之人，不能慢待。为这，母亲从未在祖母生前和祖母红过脸，也没有受过任何婆婆的虐待。
母亲生下我大哥的时候，全家人都很高兴，祖母天天抱着他，疼的如宝贝一样。然而当母亲生下第二胎我时，母亲说你没有享受到这个待遇。母亲说当产婆为母亲接生下我的时候，告诉祖母和父亲是个女娃时，一家人坐在那吃饭，父亲连母亲的房都没进。也就从那次听母亲的叙述，我知道了我一落地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为此，小的时候，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感到很自卑，尤其是在村里的男孩子面前。这种自卑的阴影一直影响着我的待人处世，只要遇见比我强大的男人，我就自卑，胆怯，尤其比我长些的男人，还会感到胆怯厉害，仿佛是父亲留给我的阴影跟着我，童年里的我渴望父亲的爱是一种奢侈，他对我常常冷漠和无视，不足为重，于是成年后的我在比我长大约十岁以上的男人面前总是害怕，害怕不讨人喜欢。我的这种心理阴影，若是才女张爱玲还活着的话，她一定能读懂，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渴望却没有在童年的最应该快乐的时光里得到应该得到的父爱带给的快乐。正因如此，她在长她十五岁的胡兰成面前说了这样一句话：感觉在他面前，自己仿佛低到尘埃里去。但爱玲和我还有一个相似的地方，她也和我一样很眷念自己的祖母。我们的眷念都像尘封在箱子底不穿但却时常在时间的无涯里翻出来打量一番的旗袍。
不过听母亲说，我三姑姑在生下我之后很喜欢我，因我三姑姑一连生了四个男孩，她很想要个女孩。三姑姑是知道我们一家人都不喜欢女孩子的，于是开口问我父母要。父母亲当时一口答应，谁知道一转身却没能过祖母这一关。祖母冷着脸对三姑姑说，你给我住口！郭家的孩子送给你周家，算你什么子孙？！女孩再不好，也算是郭家的半个香火，怎么能跟别人姓？！

祖母的这句话算是一锤定音，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开口要将我送人。虽然说祖母对我的重视不及兄长，但冲着这一点我还是对她有说不出的好感，很为祖母替我说了这句话而感到庆幸自己差点就找不到祖宗，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心里都为能做郭家的子孙而感到自豪，为有这样的祖母而高兴。我不要做别人的子孙，我只愿意做祖母的孙女。
祖母和祖父不相爱但却相安无事的过了一辈子，且对祖父格外的尊敬。于是我想他们应该是那种相敬如宾的夫妻吧。尽管祖母生前一直都对她的婚姻不满意，二舅爹说祖母每次回娘家都会对娘家人说自己的委屈，但她一直都很安分和执着的为我们郭家门楣努力的付出着，默默的支持祖父撑门户。二舅爹说想起这门亲事，娘家的几个哥哥都很觉得对不起她，说要是放在现在，这一对夫妻早散了。于是我又感觉到了祖母在生命里和青春较劲的那颗隐忍的心负荷着坚强。
时光是条河，川流不息。春天的黄昏里闪过的那一片片的纯洁的思绪，都是我为祖母的故事留下的。男人在女人的心里也是条河，在历史的长河里，只可惜几人能趟过去？此时祖母的故事提读起来感觉很古老很遥远，色彩很黯淡，心境很迷蒙，如六朝粉黛里笼罩的烟雨，在我梦里的寂寞里闪烁着彷徨和泪光。祖母是一个梦，这个梦锁住无数无数孤独的青春，祖母的故事是一滴浅浅伤着的泪，有多少青春被锁住的少妇读它，就有多少道消魂黯然的痕迹。

再过两天立春，我又开始把春翘首，等待一场春天花会开的喜悦。惜春常怕花开早，春且住，我想对你诉说，祖母的故事。拖着裙幅的少妇，手捧故事，我在这里打住不说，有谁愿来为世代女人的故事调色？
[ 本帖最后由 郭玉琴 于 2009-2-3 19:57 编辑 ] 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