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动

　　　　　　　　　　　　　　　　　　　萌动

　　　　　　　　　　　　　　　　　　口敬一兵

　　情形就是这样。走过一条街道，就是翻过一张书页。描述在不断转换，结局却没到来。

　　街道是文字，不断写着的文字。沿街的铺面，也是文字，掏空了肚子的文字，像张开大嘴的鳄鱼，虎视眈眈盯着我口袋里的钱。满街水一样流淌的音乐和颜色，把文字的笔画，恣意张扬，考验我迟钝的感官。没有一辆行驶的车，愿意驻足在我的眼睛里，或者落在风的屁股后面。冬天里的街道，不准我的眼睛闭下来，哪怕就是短暂休息一下。一切轮廓都在喧嚣，所有线条仍在激越，连同人脑袋里的欲望一起，丝毫不受季节交替的影响，更寻不到一丁点冬眠的痕迹。走过一道胡同，还有几条街道，抵御冬眠的情形，依然不减，直到我走出躁动纠缠的樊笼，进入浣花公园。

　　浣花公园是这个城市的标志，但在此刻，它只属于我一个人拥有。城市的其它地方，太热闹，热闹得没有了安放我的位置，只有这个公园，才会在一个不愿停下匆忙脚步的天空下，等我归来，与它一道，守侯寂寞。

　　从浣花公园里的那道木拱桥上望去，挂在天空的太阳，并不比其它地方的太阳大多少，但暖融融的气息，却全部分配给了我一个人，足以让我的心，有了从冬天的压抑里复苏的力量。木桥跨在浣花溪的绿水上，微微荡漾的涟漪，轻柔得像羽毛，悠悠拍在我的视线里。它不停地拍，我的心就跟着不停地跳。水边上的芦苇、巴茅、火棘、竹子、芭蕉树和三叶草，也跟着在跳。我说不清芦苇，巴茅，火棘，竹子，芭蕉树和三叶草对一颗正在复苏的心，有着怎样的追随态度，但我却能够感觉到，类似埋在泥土中的种子，准备按照秩序把自己的嫩叶和幼茎，从种子密闭的壳里送出来的那种萌动的气息，已经由远而近，向我走来。

　　是的，萌动是向了我走来的。即便在木桥的另外一端，十来个手持照相机的人，努力想把一个手扶桥栏的女模特，逼进绿水、芦苇、巴茅、火棘、竹子、芭蕉树和三叶草萌动的背景里，然而女模特艳丽的线条和眼神，太高傲了，以至在她的身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让萌动的气息，无法靠近。其实，自然的萌动，随时随地都在我们的周围，无边无际地铺展。只有高楼大厦，是捕获它们的陷阱。这样一来，它们就不得不走在城市的边缘，走在时间的边缘，走在我们不留意、甚至是漠视的僻静深处，偷偷等候着我们去发现它。走不出自己的身体，走不出自己的思想，你就看不见萌动的踪影。

　　与木桥紧紧相连的，是一条青石块铺就的小路。小路的两旁，长满了绿色的植物，种类最多的是枇杷树。冬天树上没有枇杷，只有毛绒绒的肥厚叶子，仿佛伸出来的手掌，等待着和我的手，握在一起。一个顽皮的小孩，从我的身后快速跑到我的前面，借了助跑带来的惯性和力量，纵身跳起，摘下了几片枇杷叶。他的母亲，在后面骂他短命鬼。短命鬼这句话有点分量，一般情况下是不轻易说的，好像说出来，就会被死神听见，就会真的要了一个人的命。儿时我做同样的事情，就被母亲骂过，所以印象深刻。那时我住在一个四周种满了枇杷树的四合院里，经常用弹弓打树上的鸟，结果鸟没有打下来，却伤了许多树叶。母亲看见了，一边指责我，一边语重心长告诉我说，能够住在枇杷树下，是一种缘分。一片枇杷叶，就是我的一个祖宗，把曾经关爱过我母亲的那份爱，转变成一枚树叶，继续庇护着我。这些枇杷叶，和我的祖先是相配的，在我与我的祖先之间，停满了枇杷叶的影子，没有留下间隙。只可惜那时我太小，不明白这个道理。

　　向我走来的萌动，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浓。

　　一点也没有心理准备，就遇上了一个头戴斗笠，长发掠肩的老头，右手持一根树枝，左手提一个竹篮，令我慌乱多于惊喜。他立在青石路的中间，没有要给我让道的意思，反倒是许多人走到他的面前后，要么驻足，要么给他让道。像是被墨汁泼了一身，他浑身上下都是黑黝黝的，就连他竹篮里盛着的菊花，也是黑颜色的。是谁会这样不合时令地着装打扮，站在路上，任长发飘舞于额前，却丝毫无法凌乱那清澈的目光呢？伸手一摸，我不禁释然，原来他是用生铁浇铸成的一尊雕像。

　　他是什么时候，穿越了一场风雨，来到我的面前？这点我还真不知道。但他的黑斗笠、黑长发、黑长衫、黑树枝、黑竹篮和黑菊花，却源源不断散发出萌动的气息，让我感受到了来自一个生铁浇铸世界里的生命的神秘。从萌动中传递出来的信息，我才明白，我是遇见了东晋时期的田园诗人陶渊明。说来也怪，与久远的名人相遇，甚至准备与他进行精神的沟通，他和我，竟然没有一丝的戒备。我的心仿佛花瓣一样打开，埋藏心底的种种情思，一跃而出。离恨、心酸，他拿过酒壶，一饮而尽，点点滴滴尽是眼泪之味。恬淡、清贫，他拉过无弦琴，席地而坐，不期待天风，不等候飞鸟，只酝酿心中的天籁。对自然类似宗教的虔诚与热爱，让生铁浇铸出来的陶渊明，继续持守不放他对自然躬卑草芥的秉性，继续用悲悯平和的心，等候到另外一个来自于最普通实在的人群里的老人，靠在他的身边，慢悠悠地将旱烟插在烟斗上，点了火一口一口吸着。久远的名人，与一个来自民间最普通人群里的抽旱烟的老人聚在一起，烟雨江南抑或秋风阳关，与浣花公园澄明清净连成一条线，确实微妙，也确实应该被重视。我在这条线的某一个点上降生来到人世间，吃掉了许多极有可能是陶渊明躬耕出来的粮食和桃李，还有浸润在他粮食和桃李中的汗水、心血、思想、前途和理想。所以我没有理由否认，我是代替了他，还有我的祖先，活到了今天。


　　陶渊明的眼光，穿过生铁，延伸到了浣花溪的绿水里。我试着顺了他的目光望去，就撞见了水旁一大群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还有水边裸露出来的淤泥上，野鸭留下的一行脚印。树木也好，野鸭也罢，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不重要。其实，它们的名字，是人给它们安上去的。要紧的是，它们此刻在我的眼睛里，异常热烈地萌动起来了，都不愿意衰老，除非它们真正放弃了萌动。不动声色的热烈，萌动的热烈，在水边孩子们玩耍、奔跑、喊叫的无比快乐中，悄悄蔓延，直到我看不见、也不在意的远方。光秃秃的枝条上，拱出了细小的绿色骨朵。太阳下那个睡在石凳上的人，翻了一个身。在我视线搜寻里，草坪上的喷水龙头，开始第二次为休眠的小草浇水了。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身边就吹起了风，风声告诉我，走吧，随了我一起走，在这条前面的萌动还没有离去，后面又有新的萌动追来的青石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