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曲（修改稿）

出 塞 曲


　　 有些地方和有些人一样。有些人在你生命的经历中，无论时间走多远，在记忆的经过处，偶然还会有一丝的温暖，有些地方当你无意涉足之后，它如一个人的身影或声音深深地印刻在你思想的某一处，让你久久的怀念和感动，这就是我在某个时刻经历着迪坎儿一处已废弃的烽火台给予我的记忆。


烽火台是西域边陲小城拥有着丰厚历史底蕴的一个很深印迹，它在一把把燃烧着的火焰里记载万物的欣荣衰落，记述着人的悲欢离合，它始终以一种雄性的姿态傲立于世，它在小城失重的历史里是一把文化的利刃，划破了沉睡的大地。赤亭、汉敦夏、栏杆、迪坎儿这些集维吾尔语、蒙古语和汉语的名词瞬时可以激活沉寂千年百年的大地，狼烟四起、烽火连天、战鼓齐鸣、万马齐喑、人喊马嘶……背负历史使命的王公大臣以效忠朝廷为己任，他把点燃在烽火台上的那束火焰作为他戎马生涯的最高荣耀，“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这终究是人生怎样的取向！在火焰里向前再向前，向着火焰奔跑，征战沙场的勇士们，眼里是火，心里是火，希望里还是火！火焰就是命令、就是召唤，在烽火笼罩下的生活就只有这些么？不！无论战火怎样激烈的相持，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刻，世界还是充满温情的，那些将士们远在中原的亲人在星辉漫天的时刻，在对着某一颗最亮的星星默默诵祷：平安、平安，归来、归来。当战旗飘扬，战鼓声竭之时，一缕袅袅升起的炊烟里泄露出来的轻柔，轻轻地掠过安抚着这些流血不流泪的将士们…….这是怎样一个画面：一个在不断扩张的充满霸气的世界，又在浩远的角逐里不断温柔停留着的世界。这就是已经没有具体形状的烽燧台组成的迪坎儿，它犹如一位知识渊博散发着一股历史书香的淳朴女子，拥有着深邃的和宽广的胸怀，包容着这无垠的空间，只要你在某个时刻经历过她，因为一道思想的火花，即刻可以擦亮一片黑暗的心情。即如我、阿春、C等人，来到了迪坎儿，踩着千百年前狼烟里的黄色烟土，一片游云飘过，瞬时划过天空，现在又要离开了，是想把迪坎儿带走呢？还是想把自己留下呢？至今也没弄明白那个时侯的心情，我们只是各自怀着心事，从白克力家进进出出。


白克力是位身材高大魁梧并已稍稍发福的男子，他是向导世家，爷爷及高龄88岁老父亲都是向导，他们于白克力同时带领不同时代的人进进出出楼兰。白克力是个心灵的引导者，那些有别于迪坎儿的另外一个世界的来者，感受着白克力一家淳朴的泥土味道，他们操着半汉半维的语言说，白克力，你是我们的好朋友！白克力，笑弯了眉毛，乐呵呵地忙里忙外地准备着行程。进一趟楼兰需要四天到五天，三天在路上，两天呆在楼兰，一年之中要出入好几次。白克力轻松地讲起这些时，他都会幸福地望望着他家门口那条单一蜿蜒的公路。

我猜想着：这位出入时间丛林的朴实的男子，在心灵的一隅一定会有个情结与路与火有关。他只用锋利的剪刀减去一株葡萄树中多余的枝蔓，让葡萄穗儿享受着更多的阳光，积聚着更多的糖分；他用宽厚的背轻轻背起88岁的高龄老父，那位干瘦的老人，乖巧温顺地服在他的背上，浑浊的眼里有种知足的平静，老人轻轻地被他的儿子放在了地上，只见白克力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刀片，边细声细语地和老人聊着天，边给老人理发，老人的头发几乎掉完，他的儿子依然熟练有序地一剪一刀地帮他理发，他像是剔去岁月的灰尘，又像是剔出童年的回忆，儿时，老人也一定这样充满着爱和希望为白克力剪去顽皮疯长的头发。一抹斜阳掠过，一对影子就此定格。


以白克力家为圆心，以从沙漠到绿洲的距离为半径，在迪坎儿画个圆。圆，是一个饱满的诠释，沙漠的尽头，是绿洲的起始，绿洲的尽头沙漠的起始，就在这样生命与生命交错的循环里，书写生命细微处的感动。

我，一介布衣之女子，从泥土里来又回到泥土里去，和有关迪坎儿的信息有种血脉相连的亲切，我仅用了一个时辰，途径了沙滩、田埂、骆驼刺、荒漠、红柳、瓜垄还有人家，它们这些相干和不相干的事物或植物，它在一个平面上的存在，甚至还相伴相生。那片浓绿的瓜园，平生就长在一个荒滩的中间，四周有红柳围守着，瓜沟边缘白茫茫的碱韵，让你有种紧迫感，这天气要是再热些，这规整的瓜田、茂密的瓜秧。在七月一个午后热浪的狂虐下，层层包围着我和这片绿洲。这里生命所需要的养分都是从哪里汲取，曾被人们视为庄稼的“敌人”的盐碱，终究是以怎样的成分挤进或变成生命里的养分，这一切的担忧和疑问又是多余的，我一手遮着烈阳太阳伞，一手抱着满身裂纹透露着一股醇香的哈密瓜，经过一串汗珠时间，看到了一位老人蹒跚地从葱茏茂密的瓜央里走出，是我就久别的母亲，还是多年后的我呢？


阿春，一个瘦弱的南方男子，因为满腹的诗词歌赋，我叫他阿春老师，阿春老师赤着双脚行走在到处隐藏荆棘和沙粒的戈壁滩上，龇着牙咧着嘴，嘴里嗨哟嗨哟地叫着，却不断地向沙漠的深处奔去，他要把单薄的身躯和旷远宏大的沙漠相容，来增加着自己生命的重量，而离绿洲越远，他就越渺小；白日的尽头是黑夜，沙漠的尽头是绿洲，而人心灵的尽头呢，在眼睛里的那一端。 老张不是迪坎儿的人，却在迪坎儿安了家。老张不会说维语，但是它能听得明白。
老张一副干瘦的身架，光着膀子，一条黑色布带缠在腰间，他坐在这间狭窄屋子的中间，屋子只有几平米，中间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几个茶碗，老张坐在桌子的中间，左边是他的老伴，右面是他的儿子和儿媳，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光溜着身子在地上跑，一张行军床靠着墙放置，床上歪着几个光着脊背的老乡，聚精会神地地看着TCL21英寸电视里播放的一场有关2008年北京奥运会义演会。里面一间屋子，随地堆放着餐巾纸、矿泉水和青菜，这就是老张一家人经营的“豫东快餐店”。一个从中原来的豫东快餐店的名字，被迪坎儿的太阳晒的退色，多了几许的怀旧和沧桑；几个从中原来的繁体字，安插在迪坎儿这个全是维吾尔族的民族乡里，一点也不觉得突兀，与那些线性的维吾尔族的文字相拼合，还很般配呢！


我们的到来没有惊动屋里人，歪在床上看电视的人们只是回头斜视了下门口，只有老张叼着旱烟袋，以老板的身份给我们打了声招呼。找个小凳子请我们坐下，一同进屋的男士们也卷起裤腿，顺手接过老张递过来了烟卷，和老张一块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来。我稍微显得拘谨，我不大习惯夹在这满屋子冒着汗臭味的光着脊背的男人们的中间，刚想退出来，老张的老伴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开始和我搭讪，她热情地说：坐、坐，这里还有凳子，她麻利地从床底下给我抽出了个小凳子递给我，自己也顺便拿起一只黑色鞋帮子挤了挤床上歪着的男人们，坐到床沿上，做起了针线活，听着年轻麻利又不失贤淑的老板娘的斤斤两两地算着生意上的小账，老张边抽着旱烟，边讲着他和他的儿子来到新疆如何打拼的，几年前，当还是年轻力壮的老张听从新疆回老家的同乡，说着西部大开发，新疆的钱很好挣，特别是有个鄯善的小地方发现很多的新矿点，将来五到十年会有很多挣钱的机会，敢闯敢干的老张和几个伙计先合买了一辆拉矿的车，踌躇满志地带上儿子跟随着他的同乡来到了新疆鄯善县，一年的适应，两年的打拼，凭着他们吃苦耐劳的那份韧劲，钱没挣多少，但觉得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宽裕，而且又动员了自家的亲戚凑份子买了两辆拉矿石的大货车。

从鄯善县城到南山矿区，去一天的路程，回来一天的路程，老张和他的儿子换着开车，累了就把车停在戈壁滩上歇息一会，夏天喝着被晒的滚烫的水，冬天啃着冻结成冰的冰块，要是遇到沙尘天气，几个拉矿的伙计把车围成个圈，人凑到一起免的走散，忍着饿，挨着冻，等到天气好了再继续赶路…….这样恶劣的气候并没有吓坏这些来自中原的汉子们，一天老张突然想到，不如让自己的媳妇过来，在去往南山矿区的路上开个小店，一来一家人也可以团聚了，二来可以帮助这些奔波在谋生路上的同道们有个歇脚的地方，这一提议得到了这些拉矿兄弟们的一致赞成，他们选来选去无意中看到一家新落成的新宅，高门大院，气派地立在这条被老张用目光丈量过，用汗水测试过的马路旁，他就毫不犹豫地找到了房主，租下了这间房子。每当他从荒野的矿山上拉着几吨重的矿石，一路晃晃悠悠地从山里往外走时，从一扇扇窗里透出的灯火，曾经给予他多少希望、欣喜、温暖和向往呀，这路旁敞开的窗里跳跃着的灯火把这条路延伸着，把迪坎儿的一切延伸着。


老张的房主就是白克力，老张又在黑夜的行程里添了一扇窗。

窗，是黑夜的里的眼睛，是黑夜的思想和方向。 迪坎儿的夜如墨般的黑，如死亡般的宁静。我被这种浓烈的苍凉包围着。 房屋、车辆、行人、绿洲、沙漠、村庄似乎都在太阳隐藏到山后的那刻起销声匿迹。此刻世界陷入了混沌，天和地、日和月模糊成为了一体，因为它的空旷、辽远和宏大，才显得如此的沉静，我知道，种沉静和一定和黑夜无关。一向极为惧怕黑的我，今天竟然形影孤单地傲立于这空旷辽远浩渺的黑里，没有一点的恐慌和惧怕。也许今晚被物化了，我正和房屋、车辆等一切有形的物一样正在消失着，然后变换成另一种以黑为底色而存在。依附于躯体的思想们被白日里我所经过的物和人所激活，环顾四周，只有点缀在天幕上闪闪的星儿借太阳之光窥视着正在隐去的大地上的一切。 思想和灵魂抽身离我而去与光汇合。所有的物体打开了思路享用着那汲天地所有的灵气而惠及的光。

一道微弱的亮光从天而降。我面前的物象开始纷乱，我清晰地回想起白日里白克力趁着酒劲给予我们的炫耀：他用着夹生的汉语说他选的宅基地曾经是旧石器时代的遗址，我屋后的晒场是个烽火台，你们谁有我牛呢？是呀，淳朴又豪情的白克力在对着我们指点江山激昂文字，难道他就是曾经在这块土地上经历无数次征战的一名铁甲将军、将士或奔劳于尘烟之中普通的一名士兵呢？反正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不然来这里寻踪楼兰人的人如何络绎不绝，不然这里的绿色如何在不断延续。 突然有种恐慌的感觉向我袭来，我已被这黑夜的时光之水淹没，顺着一股洪流回到了那个笨粗顿的时代。脚下一滑一阵刺痛感遍及全身。我真的被一块石块垫疼了脚，此刻的我像个时间的使者，努力地分辨着眼前的这堆土，还有土里隐埋着的石头，它们身居前世今生或许它还有来世呢？我知道我穿越了这堆废弃繁杂的土堆，我就抵达了时间之岸。我赤着脚终于从土堆里爬上了时间之岸，也爬上了一座被时间废弃的烽火台。

“这是我的铺位”；

　　 “不，这是我的铺位”；

同行的三位年近不惑的男士竟然也穿过时间的丛林回到鸿蒙之初，抢着泥单子画着自己铺位……..今晚，他们要在没有烟火的烽火台上豪饮和买醉，他们说着粗话、唱着情歌……


他们说，一定要在这烽燧台上睡一宿，听着门前马路上轰隆隆的车声，再做一次英雄归来的美梦……..要像河南老张一样幸福知足地生活着.......

呵！“谁说出塞子歌的调子都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 本帖最后由 拾荒妹 于 2009-1-8 11:06 编辑 ]